第7章 梅花比拟卿

当晚沉眠,容虞又陷入了前生的梦。

许是看到了方玠身上纵横的鞭伤,他梦到的,是一段旧事。

嘉应十六年冬,宋地驿馆。

胤朝制,非嫡长的皇子成年后就藩封地,平时无诏不得入京。唯有年末,各地藩王必须按规矩归京祭祖,违者是对祖宗的不敬。

韩王赴京途中病重,至宋地驿馆再难成行。

容虞彼时十三岁,跪在韩王榻前,求恳道:“请父亲暂留此地,容我上京往天子处告罪——父亲是天子的同胞兄弟,论情论理,陛下他总不忍父亲这样损耗心力罢。”

容河的鬓边已经有了星点白丝,这个年盛却已然衰朽的男人温和注视着他:“晏宁,你总该知道,这么多年我们父子得以保全,凭借的是什么。”

凭借的是什么呢?谨慎,小心,明明是明珠璞玉却俯身于瓦砾,让自己碌碌无为,年复一年沾染着尘垢。

容虞心中酸涩,依然坚决叩首:“您要让我失去父亲么?”

韩王唤他近前,抚摸他的发顶,缓声道:“父亲不想在此地与你分别。”

他多了几分怅然:“我一生牵挂之人寥寥,爹娘已离世,你的母亲也已走了……为父不愿在路途中和你分开。何况,你说得对。我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洛京之中还有兄长,我也想见见他了。”

容虞强忍住眼泪,他知道天家之情凉薄,可韩王病重时提起嘉应帝的神色,仿佛他真是寻常人家那般的兄长。

及到洛京,车马繁盛。在司天监的记载里,那年是洛京百年难遇的奇异时节。

是岁暖冬,帝都梅花早开,尤其以内苑里一株百年梅树为盛。那本是前朝留下的古树,本已寂寂枯萎,却罕见地发出了嫩芽,开了一树灼灼梅花。

韩王在宋地耽搁了些日子,急于成行,颠簸路途消耗了他的生机。

父亲从病重到离世的那段日子,容虞在洛京看遍了人世冷暖。

嘉应十六年,皇帝曾以在封地勾结官员盘剥百姓之罪,赐死了一个弟弟魏王。

因为韩王的过往,又到了现下时节,在洛京,昔年的亲人故友无一敢来访,甚至连京中几家大医馆也推脱不愿登门,生怕牵涉到了天家事,引得帝王不快。

韩王封地府中供奉有医士夏初,偏偏韩王执拗,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夏初随行。

“祭祖本是要事,外藩年末归京也是应当,若在赴京途中召医士随行,可不是让天下人以为天子刻薄,薄待手足。这等时节,还是不要再生事端了。”

夏初不在,洛京大医馆背后皆有靠山,嗅觉机敏,推脱不肯至府上。寻常游医又讲不出所以然,容虞只得通过宗人府递了书函,请宫中供奉的神医时春来为父亲看病。

当时方皇后已甍逝,在宫中掌内务的,正是嘉应帝的宠妃,出身北地高门六姓之首的陆贵妃。

韩王病情紧急,为了求得时间,容虞亲入宫署去太医院相请。

太医院栽种有珍稀药圃,落址在清幽之处。得了陆贵妃的准许,容虞随内监由小径行往太医院,却不妨听到假山后一声少年独有的嗓音怒斥:“父皇好生偏心,他是吾家三郎,我又是谁?”

容虞顿下了脚步,了悟这就是陆贵妃的亲子容昭,在皇子序列中行三。

内侍也会意,连忙带着他想要转头绕道走,谁知那少年耳力竟何等聪敏,未及转身,枯叶遮映间一道鞭风袭来,骤然掠过高石畔,先前那少年警觉地问了一声:“谁在那里?”

鞭梢堪堪停在容虞面门前,力道所至,铁鞭却未伤及他分毫。

电光石火之间,有一身影轻巧落在他身前,枝头花簌簌,是梅花轻瓣飘落。

这人竟是从道旁高树上滑落下来的,方才不知何故久久停留,行踪隐匿得竟无人有所察觉。

眼前少年玄色衣,腰背劲瘦挺直,宛若梅花凛冽的枝干。

他以手握了容昭的铁鞭,开口温雅回道:“殿下是我,方玠。”

容昭在花园隐蔽处发脾气,没想到被正主抓了个现行,他看上去并无多少心虚的意味,手中鞭子往回抽,反而气冲冲地质问:“你躲在那里干什么?”

容虞注视着少年的背影,才知这就是方家那个常年留在宫中抚养的方三。

而方玠已是从容踏上前去,笑吟吟地与他解释,没有回头:“今岁梅开,园中奇树发枝,我观陛下近来诸事烦忧,心绪不佳,特折了梅枝想要送予他看。”

容昭冷哼了一声,听方玠提到皇帝,不由得悻悻然:“你躲在那里吓到我了。父皇夸你骑射武功好,你来且与我比试一场,赢了就放你走,输了梅枝归我。”

他的铁鞭尾端尖利带钩,容虞看到方玠转而握梅枝的手上分明有血。

容虞往前不知容昭性情,但陆氏主君陆年暴烈,贵妃也有跋扈之名,今日观其言行,可想而知三皇子性情也随了母舅。

三皇子手中有鞭,而方玠显然未带武器——容虞蹙起了眉。

这时,背后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

容虞回过头,见为他引路的小内侍惧怕得面色苍白,身影躲在假山掩映处,正在恳求焦急地望着他,示意他避开。

父亲病情相催,他亦是不敢耽搁,只好先放下眼前事,匆匆随着小内侍离去了。

这段记忆藏在心底深处,早被为傀儡时的痛苦年岁压着,成了一页轻薄褪色的画纸,一触即碎。

这是他与方玠的初见。后来才有嘉应帝携方玠至王府一事。

容虞猜测,那时候方玠攀折梅枝,许是恰巧撞到容昭泄愤之时,为防尴尬才隐匿树上,直到为他解围现身,手心挨了三皇子的一记鞭子。

因为方玠帮过他,直到楚侯迎他登位,容虞对他都是心有好感的。

蓦然再度与他相逢,容虞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冀。

仿佛他真是得天意垂佑的新君,他真是平危扶乱的良臣。

只是,一刹那的心底悸动后,局势却让他骤然清醒——

容虞生来远离朝堂,不问政事,可也不是任由旁人摆弄的稚子。

乱局之后,谁握着禁军的兵权,谁在辅政,在新君废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得利的到底是谁——后一瞬他看得分明,也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途。

终结于一杯上林繁花。

痛楚又从骨髓里沁出,蔓延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容虞低低呜咽了一声,今生早已无泪,可梦中之事越想越委屈,不觉湿润了长睫。

朦胧中,有人抱住了他。他挣扎在噩梦中醒不过来,意识到那是楚王的怀抱,兜头的风雪仿佛又下,容虞摸索着触到了那人的衣襟,似抓一块浮木般紧紧抓住。

“楚卿,殿下……好痛,你放过我。不,你杀了我吧。”

鼻端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萦绕,他看到楚王穿着绯色官袍持剑立在陛阶下,衣袖已尽数被血浸透,那人斩杀白虎后,回身从容向他看了过来。

“我喜欢你,怎么舍得杀了你呢?”

转瞬又是闯入他寝殿的楚王,俯身挑开他的衣带,眼中轻嗔似怨。

容虞眼角的雾气终是滑落了下来,他不再挣扎,甚至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

痛楚折磨着他的神智,连生死和尊严似乎都不再重要。

梦中惊惧异常,容虞惘然一瞬,止不住颤抖着,慢慢将手放在了衣带之上。

“你喜欢我,我愿意给你。只求你不要逼我喝那酒,真的好痛……”

他看不清楚王的神情,有什么温煦气息包裹住了他,意识逐渐沉入了黑暗。

*

微熹飞雪如花霰,容虞在一梦沉酣中慢慢醒来。

昨夜他没有被心悸惊醒,后半夜甚至睡得很定,但是这个梦好像要更糟糕。

意识模糊不清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喟叹着说喜欢他。

梦境停留在他抚上衣带的时候,然后似尊严和廉耻皆去,居然沉沉在某个温煦怀抱中睡着了。

容虞的性情,不会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他只反思自己是不是对记忆深处停留的方玠生出了什么绮念。

在方玠成为楚王前,他无疑对那人是有好感的,只是世事翻覆,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容虞叹口气,整了衣衫且起。今日云中郡守卫朋前来府中拜访,他需要打起精神去应对。

等到他收拾停当步出暖阁的时候,见夏初居然放弃了睡懒觉,早早守在外面。

一见他,夏初忙问:“小主君昨夜可安枕?”

容虞正以婢役送上的温水沃面,睫毛上挂着水珠:“做了梦,未曾心悸。”

待发冠束好后,他屏退了前来伺候的侍女,婉转询问:“夏先生,你可听过上林繁花之毒?”

夏初的脸色一下子阴沉如水,他蓦然抓住了容虞的手腕,把了脉象良久,才悄悄舒了一口气,轻斥道:“那等折磨人的东西,小主君问它作甚?”

容虞没法给他解释心悸的缘由:“我一时好奇。”

上林繁花作为前朝末帝赐宠妃之毒,容虞有所耳闻倒不稀奇。夏初叹口气,细细为他解释:“世人或许不知,但娘亲给我说过它的来历。上林繁花最初的药方来源,是禁宫秘药长相欢,本是助兴之物……”

容虞轻轻“啊”了一声,夏初顿觉不妥:“呸,小主君年幼,听不得这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在全A男团中假装Alpha

道姑小王妃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朕和摄政王一起重生了
连载中叶沛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