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距离江南一千五百里地,沈七从喆州出发,走官道,三十里一驿,靠着北镇抚司的象牙腰牌畅行无阻,累死了三匹良驹,十五天后圣上驾幸东围,沈七将到春明门外。
此番是受皇命查案,沈七丝毫不敢疏忽,直接勒马向东飞驰,终于赶在开宴前瞧见了夜色中灯影幢幢,犹如巨人般巍然矗立的建春行宫。
外围青帐铺设数里地,呈众星拱卫。
见北镇抚司腰牌如见圣上,无人敢阻,事急从权,沈七并不下马,勒紧缰绳自青帐中飞驰而过,直奔宫内。
巡逻驻守的殿前司军士闻异动,各个警惕,见来人一身宝蓝贴里,不戴补子,横刀向前挡住去路,
“夜驰宫门,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问话人是殿前副指挥使聂小琪。
马匹行近,在将要撞上横刀之时,顷刻勒缰,几乎贴着聂小琪面门落地,腥热气息呼哧而来,沈七自后腰拔刀,一把挑开横在门前的两柄直刀,
“瞎了你的狗眼!”
腰侧摸了一下,解下象牙腰牌,砸在聂小琪脸上,“看清楚了,误了大事你可吃罪得起?!”
聂小琪眼冒金星,鼻血流了下来,拿着腰牌看了一眼,上头“北镇抚司”四个大字清清楚楚。
“非常时刻,上差多担待。”聂小琪就跟哑火的爆竹似的,打碎牙往肚里吞,收了刀,腰牌恭恭敬敬地递回去,怒斥几个军士,
“还不收刀给上差让路!”
沈七冷脸夺过腰牌,策马直奔内宫……
后头军士瞅他背影,直刀喀拉归鞘,“大人,这人是谁,如此大的架子!”
聂小琪没接话,冷眼看沈七模糊的背影。
“大人,就这么放他过去了?”军士愤恨,继续道。
聂小琪转回身,抹了把鼻血,笑得轻飘飘的:“北镇抚司啊,你有本事去把他抓回来?”
军士顿时哑火,年纪小,有股气性在,不满地嘟囔:“北镇抚司又如何,都是走狗,今上皇位坐不稳,他日一朝易主,他不过就是条丧家犬……”
聂小琪瞟了他一眼,军士即刻打止,惶恐道:
“大人恕罪,小人话多了。”
聂小琪不理会,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鼻血,帕子团成一团甩在地上,鼻腔里哼出薄冷笑意。
打狗还得看主子呢。
……
沈七直入内宫,下马石旁落地,匆匆理了衣冠就掀开贴里下摆迈入垂花门里。
福元安排的小黄门早等在廊檐下了,提着一盏宫灯,见他作了个福,“千户大人可算来了!”
沈七由小黄门引着往里去,“这个时辰还未开宴吧?”
小黄门机灵,知他问得用意,答道:“圣上正在更衣,张都知和福元公公伺候着,正等着您呢。”
沈七松了口气。
不算晚。
殿中静悄悄的,小黄门默默退下,侍女左右挑开琉璃珠帘,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沈七闻见这香气,有些紧张,复又整了衣袖,才迈步入内。
张胜春和福元果然都在,正伺候着圣上扣玉腰带。
沈七跪下,垂眸:“臣沈七恭请陛下圣安。”
胜春和福元恭敬地退开了,一双裸足踏着厚厚的茵毯走近,脚踝在袍摆下,半截脚背白腻纤细,足尖圆润,微有桃色,跟女子似的……沈七听见圣上走动时腰间的银香囊与衣袖摩擦的轻微响动。
沈弱流顿足在他半丈远处,声音含着笑意:“快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去了有大半月了吧?”
“回圣上,正满十五日。”沈七奉命抬头。
圣上穿得是件缃色暗纹提花绫常服,佩白玉带,腰上挂缠枝纹银香囊……衣料软,贴着身子勾勒出细腰长腿,很素净的衣服,也很衬他。
还没来得及穿靴束发,这是精细活,得召侍女来。
沈弱流微微弯腰扶他,衣袖带着香气,“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起来回话。”
“臣惶恐。”沈七哪敢叫他扶,起身的瞬间,目光扫过圣上的脸复又垂眸,硬是不敢再直视天颜。
沈弱流坐到榻上,一抬手,福元召来侍女服侍圣上束冠,自己则跪在茵毯上服侍圣上穿鞋袜,
“圣上,这靴袜都是一早奴婢用香草熏过的,里头有一味艾叶,祛湿寒气,用了这个,晚上睡得好。”
“快些穿罢,朕知道你用了心。”沈弱流笑道。
一壁抬手示意。
沈七和胜春恭恭敬敬地坐下。沈弱流按了按眉心,整理思绪,开口道:“沈七先回话,朕听着。”
“是。”沈七即刻站起来福礼,跪下:“臣奉命往喆徽两州,暗地里稽查税案……”又一拱手才道:
“先帝永盛年间,内阁拟定先帝首肯夏麦征收入当地府仓的每石征银四钱,送往郢都国仓的每石征银二钱,此后该税法延用至今。”
“但臣探查得知,喆徽两地,自先帝永盛末年,便以每石六钱、四钱的价格征收,喆州五府十六县,每年约要征收夏麦一万三千五百五十石;而徽州,每年约要征收一万零四百五十石。”
永盛年间他还没登基,沈弱流哼笑了声。
这些蠹虫好大的狗胆!
侍女拿流苏金冠将他满头乌压压的发编了,半束,另一半垂在脑后,躬身退下,福元给他穿好了鞋袜,又奉上杯赶着露芽时候新采的雨前龙井。
“继续说。”他抬手挡开,福元把茶搁在桌子上,开始跪着给他按腿。
沈七咽了口唾沫,留意着圣上的脸色,“若遇丰年,万数夏麦堪堪可交齐,可若遇庄稼歉收,百姓们便要以银钱补齐……”
沈弱流能想象到,一家农户,一年的收成都指望那几块地,若遇丰年,交过赋税,剩下的堪堪够糊口。
可若遇见荒年,只怕还要倒贴补齐……
沈七见圣上脸色无几变化,才继续道:“而从永盛年间,年成一直不好,起先百姓们还可凿灰植桑,养蚕缫丝为业,可丝绢布匹交的税也不在少数……永盛末年至今,交的银子,粮食几十万两,几十万石,而入库者不足一半……”
沈七磕了个头,“圣上,臣无用,只查到这些。”
胜春和福元也跟着跪下,三人头低垂,噤若寒蝉。
沈弱流垂眸端起那杯兰溪龙井……入库者不足一半。
钱去哪儿了?
南十二州巡抚布政使司,都是绪王的人,这钱还能去哪儿了?
碗盖划了一圈,他语气毫无波澜道:
“寒州城一战,国库虚空,北境挐羯人盘踞仙抚关外虎视眈眈,北境二十万大军靠屯田度日,若挐羯卷土重来,朕拿什么打?他这不是想要朕的皇位,他是想要整个大梁的命!”
沈七三人慌忙磕头,“圣上息怒。”
沈弱流并不生气,裴牧之那份诉状递上来时,他已经料到了结果。
否则也不会命徐攸与沈七一同下江南。
他笑了笑,“起来吧。”
三人互相对视,才起身,恭敬侧立,听候圣上的吩咐。
“徐师傅与你同去,朕听闻南地湿热,他可还习惯?”沈弱流又问沈七。
裴牧之与徐攸交好,状子起先是递给内阁次辅徐攸的,徐攸知此事关系重大,才转递给他。
看完状子,沈弱流当机立断,以代天子巡南为由头,委任徐攸为钦差大臣,去南十二州亲自坐镇。
以保绪王党不敢造次。
沈七道:“圣上惦念,徐大人到了江南确是有些不服水土,病了一段时日,好在有神医亲传弟子一直照应着,臣返回郢都时已见大好了。”
沈弱流叹了口气:“徐师傅他身子一贯孱弱,若非正当用人之际,朕也不会命他去那热苦之地。”
吩咐福元,“朕记得府库中有两支老山参,你去取来给沈七,急送往喆徽给徐师傅。”
福元去了,沈七单跪拱手:“圣上,可需臣领北镇抚司即刻将姚云江严尚则二人缉拿入京?”
沈弱流摇头。
绪王这些年做事谨慎,他几次想翦其羽,却苦于无门,好不容易给他递了这么把趁手的刀,总该好好用才是。
“不必。”沈弱流并不多说,挥手叫沈七退下,“你去吧,准你三天休沐,叫沈九顶上。”
沈七拿了老山参,下去安排。
行宫正殿铜磬三响。戌时正,开宴。
銮仪备在殿外候着,沈弱流起身,叫福元给他披上雪貂毛大氅,准备赴宴。
胜春侍立旁侧,沈弱流瞧了一眼,轻笑:“朕瞧你一直没开口,怎么,胜春可是不赞同朕的做法?”
胜春拱手:“圣上英明,臣不敢。”
沈弱流扽袖:“那你说朕为何不命沈七拿人?”
胜春略略思忖:“喆徽两地乱了,需得人去镇压招安,徐大人巡南,是为代表朝廷,代表圣上招安,而镇压……还需得姚云江和严尚则做,这个白脸他们得唱到底。再者,绪王这边也需徐徐图之。”
言罢,胜春跪地:“臣妄揣圣意,圣上恕罪。”
“朕让你答的,无妨。”沈弱流侧身,朝着格子窗外隐于漆黑之间的蒙茸山林望去,双眸微眯,嗓音薄冷,
“……朕这两位爱卿喂饱了自个儿却还想着全身而退将这么个烂摊子撂给朕,朕岂能遂他们的愿呐!叫下头人盯紧着点,这个白脸他们是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是。”胜春拱手。
沈弱流收回目光,“清丝殿那头都准备好了?”
“是。”胜春眸子略抬,“绪王也到了,正候着圣上开宴。”
迎秋宴,绪王,内阁,都察院……这么些眼睛,只怕今夜都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你去吧。”沈弱流按了按眉心,就着福元送来的冰水摸了把脸。
寒意刺骨,多少醒了几分神,接下来这场口水仗能有几分精神应对。
胜春并不退下,跟着福元一起伺候沈弱流上了御辇。
福元高唱:“摆驾清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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