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迎秋宴设在建春宫正殿清丝殿。

殿四面无墙,皆设格子门,春夏季格子门洞开,四面清风徐来;秋冬天寒,便只留正门,四角置火笼。

群臣们早早就到了,御座珠帘后空无一人,方才有小黄门来报,说圣上身子不适,会稍晚些来,叫众卿自行安置。

可有人心里明镜似的,圣上这哪是身子不适,分明是见绪王在,躲着呢。

群臣议论纷纷,目光皆朝向御座右侧。

绪王沈青霁玄色圆领袍,四爪团龙补子,神色阴郁:“圣上既然身子不好,各位便自行开宴吧,免得拂了圣意。”

在座大臣互相交换眼神,皆迟疑不定。

圣上未到,做臣子怎可自行宴饮?

这……这实乃大不敬啊!

案侧侍女拿起银酒注,将银盏斟满奉上,绪王一饮而尽,“好酒!”又招呼侍女给群臣斟上,笑道:

“南地进的荔枝酒,风味独特,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口福的,圣上慷慨,诸位尝尝吧!”

多数大臣互相看了看,执杯起身恭祝,极少数的,坐着不动,冷眼看席间一派阿谀奉承,心道这绪王也太过猖狂,竟是丝毫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想来也正常,当年先皇龙驭上宾绪王爷权势滔天,今上年幼,还是他扶着上位的,即便这两年今上开始勤政,颇有与绪王分庭抗礼之势,却总归根基不稳。

这大梁的多数权柄,还是在绪王手里。

这时铜磬鸣响,殿外行来一队小黄门,侍立殿门两侧。

群臣顿时噤声。

銮驾停在殿门口,圣上披着雪貂毛大氅,由内侍福元伺候着进殿,“朕身子不适,来晚了些。”

“臣等恭请圣安。”群臣即刻跪下叩首。

沈弱流上了御座,解开大氅,含笑抬了下手,“不必多礼。”目光落向右下坐得四平八稳的绪王,

“皇叔安好?”

沈青霁就跟刚回神似的,站起来敷衍地颔首,“圣上恕罪,这酒劲颇大,臣贪了几杯,有些醉了。”

沈弱流笑得滴水不漏,“皇叔见外,既是醉了便不讲究这些虚礼……福元,去扶皇叔坐下。”

听闻此言,群臣心惊胆颤。

福元,那可是亲侍圣上的人,谁敢叫他伺候。

沈青霁笑了声,“圣上抬举,福元公公可是亲侍您的人,臣如何敢受。”

嘴上说着不敢受,却仍旧站得四平八稳。

“一个奴婢而已……”沈弱流执杯挨到唇边,后仰靠着龙椅,半垂眸道:“这大梁的天下日后还得仰仗皇叔您呐。”

话音刚落,殿上一片阒然。

福元看了看席间势头,忙把圣上的大氅递给后面小黄门,自个一壁下去,一壁道:“绪王殿下小心,奴婢来扶您。”

沈青霁抬手挡开,隔着琉璃珠帘直直看着御案后的沈弱流……良久后,笑了声:

“一国安定靠的是君主圣明,我大梁的君主只有圣上您。还望圣上谨言,莫叫有心人听去妄加揣测……”他瞧了一眼沈弱流,

“离间你我‘叔侄情谊’。”

语毕,沈青霁撩起玄袍伏低叩首:“臣等无能,圣上恕罪!”

群臣紧随其后,乌压压跪倒一片,气势咄咄逼人:“臣等无能,圣上恕罪!”

静得落针可闻。

沈弱流慢条斯理地饮完一杯,唇角勾笑,垂眸:“皇叔这是作甚。”佯怒道:“福元!还不将皇叔扶起来。”

“是。”福元忙不迭上前将沈青霁扶到案后落座。

侍女左右撩开珠帘,沈弱流踏着白玉阶往下,“你们是无能!该跪着!”

目光扫过下首乌压压跪着的大臣:

“内阁,都察院连着京畿八城巡抚数百京官各个都盯着朕的后院,说朕后宫无人,劝谏朕多为大梁朝根基着想……而南地官员贪墨横行,竟将百姓逼得上了梁山为匪!”

“若不是徽州知府冒死上奏,朕只怕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呐!”沈弱流怒道:“右都御史严况何在?!”

听见圣上点自己,严况冷汗登时顺着鬓角下流:“臣右都御史严况恭请圣安。”他跪到殿中正对着圣上伏低叩首。

沈弱流走到他跟前,鼻腔里哼出又薄又冷的笑意……严况遍体生寒:

“朕要是没记错,十二州布政使严尚则是你的独子……严卿可真是给朕教了个好儿子呐!”

“圣上恕罪……臣、臣惶恐!犬子有负圣上所托,竟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臣恳请陛下降罪,绝不可姑息!”严况连连磕了几个头,冷汗几乎打湿里衣。

沈弱流垂眸看着他。

席间一片死寂,跪着的官员人人自危,恨不得离严况远些,生怕牵扯其中。

这片刻于严况,堪比凌迟。

沈弱流却突然一笑:“严卿慌什么,裴牧之虽递了奏疏上来,事情真假尚未盖棺定论,朕也就是随口一问……”

他看严况,眼含深意:

“况且严卿身为右都御史,总领都察院,十二州若真出了这么大的事,严卿监察百官,岂会不知?朕信你。起来吧,也别跪着了。”

“臣惶恐,必不负圣上信任!”严况怔了怔,才缓缓起身。

心下打鼓……分明月初圣上接到徐攸的密奏便命锦衣卫沈七南下稽查此案,算算日子,沈七这会儿已经到行宫了。

圣上怎的又说不知事情真假?

莫非是在诈他?

严况想着,竟全然忘了圣上还在面前,眼神不禁看向装醉的绪王……抑或是绪王爷从中斡旋?

沈弱流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心道了声蠢货。

冷冷一笑,他转身走回御案后,

“都起来吧,今日迎秋宴,朕本来也不想说这个,但一想到十二州数百万子民可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朕便觉得寝食难安,愧对先祖……”

“秋猎过后,即刻便派人去查,务必将此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有人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朕绝不姑息!”

沈弱流话锋一转:“严卿,严尚则可是你的亲儿子,朕的话你可有异议?”

严况连忙敛神,背上冷汗将干,打了个寒战,“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若逆子真敢如此,臣……绝不姑息!”

“严卿大义,朕记下了。”沈弱流话里有话,含笑看向绪王:

“朕说了这么多,竟是忘了问皇叔,你觉得朕这样处置可妥当?”

沈青霁一直没说话,撑着头一点一点,经旁侧小黄门轻唤,才悠悠转醒,一脚踹倒小黄门:

“贱奴!你是死的么!瞧见本王打盹也不知提点,害本王在圣上面前失了礼数。”

这小黄门是福元的一个徒弟,平日里跟着福元伺候沈弱流也算妥帖。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爷恕罪……”即刻跪着连连磕头。

福元是个机灵的,又心疼他这小徒弟,替他给沈青霁作了个福:

“绪王殿下息怒,小奴才没见识,奴婢叫他下去自己领罚,万不可因个奴才伤了和气……”

上前踹了那小黄门一脚:“还不滚下去自己领罚!在这里碍贵人的眼!”

沈青霁没说话。

福元说到底还是圣上身边的人,在百官面前给他脸色瞧也得掂量着。

“皇叔酒可醒了些,宫里奴才多了,总有些没规矩的,皇叔犯不着跟他们置气……”沈弱流把玩着酒盏,抬手叫福元退下。

沈青霁笑开了,按着太阳穴:“劳圣上关怀,臣好多了……只是陛下方才问了臣什么,臣未听清,圣上可否再说一回?”

两人对视了一瞬,沈弱流后仰靠着椅背:“皇叔问,朕哪敢不从,朕是问你南十二州税案,朕这样处置可妥当?”

“南地税案?”沈青霁像是头回听说,大为不解,“什么税案……江阁老,你可听说是什么税案了?”

他问的人是内阁群辅江从,老人家今年八十,战战兢兢地睁着一双浑浊的眼,逡巡在圣上和绪王之间:“臣、臣……”

半天竟是连句利索话都说不出来。

“皇叔既然不知道,那便罢了。江阁老,你坐下吧,一把年纪了,也难为你。”沈弱流示意他坐下,本也没指望能试探出些什么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皇叔既然酒醒了,那便开宴吧。”

群臣听此言,才略微放松了片刻跪了半夜僵硬的膝盖。

……席间各怀心思,沈弱流借故身子不爽,早早地离了席,接着绪王爷铁青这着一张脸,说是醉了,也自行离去。

剩下的大臣互捧臭脚,互吹牛皮,酒上了一轮又一轮,各个单拎出来,都是吃喝玩乐的一把好手,都是尸位素餐的大蠹虫……清贵文官,自然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暗骂几句大梁不幸,苍天无眼,愤然离席。

严况也跟着出去了,绪王想来还没走远,他连忙提着官服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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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怀了谁的崽
连载中寂寒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