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柳初梅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来行院的客人有时会说一句“近乡情更怯”,她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时候往往就要给客人倒酒了。但今天,站在巷子口,看着房屋在天光里逐渐亮起来,她心里突然就懂了这句话。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不敢往前去。
柳初梅是朱妈妈行院中的人,家里爹害了病吃光了钱,再不把她卖出去底下几个弟弟妹妹就要饿死了。她记得,她娘来找她商量的时候,声音里透着一股心虚:“初梅啊,家里真的没钱了,家里断炊三天,你爹又要吃药,你看看可怎么办?”家里早就没了买灯油的钱,黑漆漆的屋子里看不见神情。她爹没生病的时候,在穆青山上扛石头,她妈天天洗衣服,就这样勉强骗饱家里六张嘴。后来爹一倒,家里一人一口稀粥都快供不上,十岁的弟弟饿得张着嘴干嚎。
她知道妈想说什么,巷子口的王妈和行院里有关系,没多少客人的妓女们会做通草花挣点小钱,做了花都由王妈收了去,卖给首饰铺子。人穷志短,巷子里不少女孩也做这个营生挣点钱补贴家用。所以王妈对于谁家有几个姑娘,各人家里什么情况都清楚,就兼做保媒拉纤的活。再往暗里说,谁家里出了要卖姑娘的事也找她。昨天王妈来家里收花,她妈把王妈拉到僻静处说了不少话,走之前,王妈还仔仔细细看了她两眼。她心里已经猜到,一直等着石头落地。
没想到她妈不肯剪拴着石头的那根绳子,要让她自己来剪。她摸着她妈粗糙干裂的手,开口:“我十五岁了去做妾,给家里换钱。王妈说给多少?”她妈讪讪开口:“做妾没人家要,你爹的病等不得。”石头砰然落地,把一颗心砸得粉碎,扬起漫天的灰尘,迷了眼。粉尘弥漫中,她听见自己开口:“妈,那做妓女呢?那个给钱多。”“那个给十两,”她妈紧紧握住她的手,手指粗糙干裂,握得她心疼,“妈就是顺便问问你王妈,你别想多了。”
她怕柳初梅怪她,要她自己说出来。柳初梅冷冰冰,没什么情绪:“妈,你问问王妈是哪家吧,我一个姑娘不好问。”她妈没注意她的语气如释重负,放开自己的手:“哎,妈明天就去问。”
第二天下午,王妈就带了朱妈妈来接人,她没什么要收拾的,一个青布小包就跟着朱妈妈进了行院。跪在青石板地面上,她听见朱妈妈说:“你叫柳初梅?名字好听不用改了。等过几天我给你找个梳笼的。”
然后就是三年时间,龙女绑走朱妈妈,十八岁的她提着一包财物站在巷子口。她本来是怨她爹妈的,但是在行院里头见多了家里爹欠了赌债卖进来的。看多了,反而开始感谢她爹妈,她在家里虽然吃不饱,但是她爹妈应该也有把她当条命,是没办法才卖了她吧。
有人家出来倒夜香,看见巷子口站着一个女子,睡眼朦胧地开口:“姑娘,你找谁?”她从回忆里醒过来,迈开步子往家里走去。巷尾的土篱笆小院,柳初梅“笃笃”敲门,她妈的声音传出来:“是谁?”门打开,孔二花看着自己女儿的脸,脸上闪过慌乱,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柳初梅脸上的笑僵了。
她妈左右看看,看着没人注意,拉着她往屋里走。到了屋里,孔二花急急开口:“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逃回来的吧?”她爹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她,愣怔一瞬就要上来打她:“我打你个没廉耻做婊子的,你还敢回来!”她妈连忙拦住柳大勇,嘴里说:“当家的,你消消气,听孩子说,听孩子说。”
柳初梅涨红面庞,心中有羞愧,但又想笑出来,她也知道当妓女不好,但为了柳大勇她才去当了妓女,现在成了她没廉耻了。
柳大勇被拦住了渐渐消气,放下手来,坐在堂屋里,问她:“你怎么回来了?是逃出来的就快点回去,出个做婊子的女儿够丢脸了,要是还惹了事我们可帮不了你。”
她觉得手里提着的包袱沉重起来,这包袱太大了,坠得她手疼,又没地方隐藏。孔二花这时才看见那庞大的包袱,红缎子打的,看着就价值不菲,上前来就想接过。
她侧身避过,开口:“我赎身出来的,来看看你们,二梅他们呢。”她妈接包袱的动作一顿,开口:“嫁人了,十多岁的大姑娘不都要嫁人?大姑娘你来家住着,过段时间也好找婆家了。”
骗人。她心里想,卖儿卖女上了瘾,定然是几个姑娘都卖了。
她紧紧抓住包袱不放,眼睛死盯着她爹开口:“你们把她们几个卖那里去了?”她妈和她抢包袱,手上动作强硬,嘴上也强硬:“大姑娘胡说什么?几个姑娘都嫁了好人家,不缺吃不缺穿,还要什么呢?”
哦,原来是做妾。她厉声问:“你们把她们卖到哪家去了?告诉我。”
他爹也赶上来抢包袱,抢得怒气上头,提起手来还要打。双眼圆瞪,面目狰狞,右手高高扬起。被柳大勇殴打的记忆重新回来。喝了酒要打闺女,被工头骂了要打闺女……任何一点不顺心都要打闺女。
柳大勇的面目渐渐与那些嫖客的面目重合。妓女命最贱,打她们没代价。客人不顺心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巴掌甩下来。长久的忍耐形成了惯性,她的记忆里没有挣扎与反抗,只有顺从与忍受。她僵在原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一巴掌。
柳初梅身上爆发出一阵红光,她爹妈都被这红光弹到墙上去,两个人都开始往外吐血。柳初梅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吐血的爹妈,害怕他俩死了她被抓进去。她不敢再留,拽着包袱急匆匆往外走去。
柳初梅如今无处可去,想起龙女来,龙女给她们这些回家的人也安排退路,一定不会不管她,于是决定往龙女庙去碰碰运气。路上买了一只背篓把那惹眼的红缎包袱装了起来。
龙女庙人声鼎沸,香客进进出出,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道袍,老着一张脸在庙门口卖香烛,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在维持秩序。仅仅一天,龙女庙看来已经是座香客众多的小庙了。柳初梅随大流进去给龙女上了一炷香,感谢龙女的同时希望能够找到自己那三个被卖了做妾的妹妹。
她没在龙女庙多停留,龙女庙里有了庙祝,她去,龙女不好安排她,抢了人家的位置不好。天地之大,竟然没有她的去处了,她心中一片茫然。
站在庙门口,有香客说:“龙女毁了行院,那些妓女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咱们该去哪里玩乐?”
对啊,还有行院呢。她走的时候看见还有三四个女孩没有去处,站在院子里,龙女定然给她们指了路,既然都是没有去处的人,不如结伴过日子。她打定主意,匆匆往行院走去。
几个姑娘果然都在,收拾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见她进来,年纪大点的艾娇云上前来问她:“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柳初梅不讲话,只沉默地拿起抹布一起打扫。大家心里在意,但见她不愿意说,也不问,默认她要和她们一起住在这院子里。
等她们在龙女庙前施完粥,又回来两个姑娘,分走的东西一点没带回来,都留在了家里面。两人回来都不愿意多说话,大家也就默契地不问。没钱的人脸上不好看,只好拼命地做活抵饭钱,但活就那么多,没钱的人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闲着就觉得欠了其它姐妹的钱,越住越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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