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围攻仁济堂的多是贫苦的百姓,着素色的麻布履鞋,干黄枯瘦的脸上泛着显而易见的病气,显然也遭了丹花痧。
那股汹涌上头的怒气被砸落的幡旗吓得散了一半,又被长刀堵着淋了半天雨,消失的神志逐渐回笼,大都神色惶惶地垂着头,偶有一两个敢抬头偷觊温璟的也面露惧意。
温璟两手拢袖,一言不吭地立于药堂前的廊檐下,将众人神情皆收眼下,脑中渐渐明晰起来。
被围的百姓大都坐姿拘束,与周围人没甚互动,想来是受了有心人的谗言,随机聚到一起,都想趁势从仁济堂遭围中得些好处,而并非有着严密组织的滋事。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有和她对视上的都飞快地垂了头,久久不敢抬起。
待周遭净得只剩下雨声时,温璟扬声道:“诸位,我乃朝廷亲封的岭南兴民使,兼安南长史,敢问今日诸位聚集于此所为何事?”
人群闻言略讶,继而交头接耳起来,许是没想到温璟明知故问,抬头打量她的眼神多了些,却始终没人出声。
温璟等了一会,眉头微挑,声色冷淡:“既然无人有应,那便是无因滋事,按律当拘,马录事,将人都带走吧!”
她话音未落,下边便一片哗然,有人急急从地上窜起来,用手指着她道:“谁无因滋事了!我们都是被官府逼的!官府要逼死我们呐!”
他话音刚落,便得一片应和声,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哭天抢地地喊“官府草菅人命”,“不给百姓活路”,甚至又有人开始举起手中攥着的棍棒。
温璟等他们哭闹一阵,才慢悠悠道:“有意思。本使君先问的你们为何聚众闹事,无人敢应,现在依律拘你们便是官逼民反。”
“本使昨日刚令仁济堂低价供药,本就是为民着想,你们今日便围了仁济堂,让有病者欲求医而不得,这一日功夫会害了多少性命?到底是谁不想给百姓活路?”她目光灼灼如有火焰在燃,声音比打在身上的雨水更要冷几分,听在刚刚还哭嚎一片的人耳里都不由一颤。
“呸!说得好听!低价供药也得有药才行,今日一早仁济堂便说无药可售,这不是故意骗我们是什么!”有人愤声斥责道:“不管你们说得再好听,没有药就是要害我们的性命!”
温璟是昨日上午与仁济堂家主谈好的低价供药,下午铺子里就摆了牌子,晚上铺子中的药都被售卖一空,家主连夜入府告罪,称药材准备不足,要亲自前往其他州府调拨药材。
她允了此事,和家主定好两天为期,又派了官差大街小巷地通晓此事,但偏偏这些人一日都等不及。
真是家中有病重之人等不及么?只怕是那幕后之人吧…
温璟眸光微闪,突然抬袖指着刚刚发话的人道:“敢问你家中有几人感染丹花痧?今日病危否?”
众人的目光随着温璟指的方向而去,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人瞬间头皮发紧,身子颤动一下,才梗着脖子道:“我娘子病了!都病了三天了!”
“那便是一人,症在初期。”温璟的视线牢牢盯着他,不让他有一丝逃避的可能,语速极快道:“三日里可曾用过药?眼下症状为何?高热昏迷否?有人照顾否?”
那人被温璟连着几问,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再开口时颇有些恼羞成怒:“问这些作何?反正我家中就是没有药!”
温璟收回视线,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微嘲:“诸位,仁济堂家主昨日来禀,言称药材本是按照往日五六倍的量备的,却不知为何昨日半日便售空,如今诸位听他所言,也该知晓了吧。”
“不是药堂不售药,而是药都被不需要的人抢了去占着!”女人声色更高了两分,冷冷道:“本使君早有令,若家中有病重之人无药可用,尽可送至医治点,官衙可暂供汤药。然医治点汤药目前尚未用尽,仁济堂却险些遭劫,此事究竟为何,诸位该心中有数!”
“若有误听误信有意悔改者,可虽官差入府衙,说尽今日因何来,方可离开。若无意悔改者,安南府的牢房空余甚多,想去也不是不可以。诸位自行思量吧!”
说罢,温璟便甩袖离开,马录事急急撑伞跟上,心中有一肚子话想问又碍于在外不好开口。
等回到官衙,温璟便见到正大步而来的张副尉,还未开口相询鼻尖便闻到一股血腥气。
“使君恕罪。”张副尉见她皱了眉头,便极快收了步伐,站得离她颇有几步远,声带喜意:“使君料事如神,下官刚在城中逮着数十个作乱之人,目前城门尚未开启,但听使君吩咐。”
“最长可关至何时?”温璟淡声道。
张副尉面露踌躇:“非有兵来袭,最长可关城门一日。”
“那便关一日。”她答得果断,见张副尉还有些疑虑,补充道:“煽动作乱之人,必还留在城中,你带兵继续巡逻,等王都头拷问出线索,便立即给你。”
“抓到之人,立马审问,务必要问出丹花痧的源头何在!”
“是!”张副尉领命而去。
温璟站在廊下,凝眸看了他一会,一转头就对上马录事欲言又止的眼神,问道:“何事?”
马录事谨慎地望了一眼周围,才压低声音问道:“使君因何笃定丹花痧一病乃人为而非天灾呢?”
她闻言唇角轻勾,眉目轻敛,半晌才若有所指道:“我不断言,也会有人替我断言,我必得抢在他们之前。”
他们?
马录事眉心一跳,有心再问,但温璟已抬步往前,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得吞下疑问,快步跟上。
晚间,从仁济堂门口被带回来的百姓都录完口供,马录事领了温璟的命令,不敢掉以轻心,又一一盘问个遍,才将整理好的口供呈给温璟。
她一目十行地看过,抬头问道:“这里边提及到的人,都将画像递给张副尉了?”
“是。”马录事点头,又道:“但百姓都说只是路边听闻,描述都很粗略,画师也只能大致画画,许是难以凭着画像逮住那藏着的人呐。”
“无妨,背后的人狡猾得很,能逮住一两个就算意外之喜,最主要的是步步紧逼,让他们再出手罢。”温璟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解释道。
“原是如此。”马录事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下官想差了。”
这时,白露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后头跟着小丫,先朝两人行了礼,然后道:“娘子,戍时已过,该用晚膳了。”
已经戍时了?
温璟神色微讶,她这一日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有饿的感觉了。
然而,她又想起一事,眸色黯了些,叫住正要告退的马录事道:“仁济堂今日可有人来过?”
马录事摇了摇头,“一直未见着呢,许是有事在路上耽搁了,不若再等等?”
仁济堂家主昨夜登门告罪,言称药品准备不足,今日便从位于南边的库房调一批货来。温璟让他备好货后派人到官衙说一声,却不想这么晚了也没见人来。
“他说仓库在南苍山脚,往返不过三个时辰。不对,马上派人去将他请来。”温璟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白露刚摆好碗筷,面色着急,连声劝道:“娘子,好歹用几口吧,您都大半天没吃东西了,身子受不住呀!”
马录事也叠声劝道:“是啊,是啊,使君当以身体为重,您不能倒啊!”
温璟拗不过他们,只好同马录事一道坐下用膳,但也觉不出吃了什么,心里盘算的全是若是仁济堂出事,这药该从何处掉的事。
正想着,就听小吏匆忙来报:“不好了!仁济堂刚来人说,他们的马车在半路被劫了!家主受伤昏迷不醒呢!”
“啪—”
手中的瓷勺摔了个粉碎,温璟猛地起身,脸色惊怒交加,急道:“什么时候的事?不是派了官差护着走的么?官差呢?!”
小吏垂着头,脸色发怵,气都来不及喘匀便急着道:“说,说是行至安南城外约莫十里的地被劫的,对方蒙面黑衣,看不清人数,见人就砍,马车全给劫走了,跟去的官差死了八个,还有两个护着家主逃到山林中,伤重昏迷,后来被路过的商队发现才送了回来…”
听完这一长串话,温璟只觉一股怒火直窜头顶,烧得她眼眶发红,耳中嗡鸣,,嘴唇颤动几下都发不出声音。
白露扶住她微颤的身子,一手在她背后轻抚,低唤两声:“娘子息怒,娘子息怒。”
“我没事。”她深吸几口气才缓过那股晕劲,推开白露,问道:“他们人在哪?”
“活着的人都送回了仁济堂,死了的,孙司马已带人去看了。”
“我们看看去。”她转头朝马录事道,声音很低,马录事沉重地点头。
一路无声。
原本热闹的长街,因为疫病和大雨,空寂无人,偶有一两个行人路过,也是步伐匆匆,无暇他顾。
马录事想起疫病前热闹的长街夜市,面色更沉,不自觉道:“也不知道这疫灾何时能过去,真是造孽呐!”
温璟望着前方,黑得看不见尽头的长路,眸色黯淡,又想起傅琰,想起那些病重的日子里,他轻声在耳边一遍遍保证的话语,悄不作声地闭了闭眼。
心头如有千斤重锁坠着,连呼吸都有些难,但再难也不得不往前走,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嘴角轻提,声音低沉却笃定。
“会好的。”
“安南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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