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相迎的是仁济堂的大公子唐青松,年刚弱冠,身材文弱,眼眶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一场,但见着温璟还是很周到地行了礼,声音微哽:“我代家父谢大人挂念。”
“无须多礼。”温璟低叹一声,忧心忡忡道:“令堂可还安好?”
唐青松垂眸,唇抿得很紧,好半晌才涩着声道:“上天垂怜,保住了性命,但郎中说,脑有淤血,不知何时能醒,只能用些药材好生养着。”
闻言,温璟不自觉地敛了眼眸,一言不发地跟着唐青松走进里屋,见到了床上躺着的男人。
唐重楼约莫四十岁的年纪,人长得高大粗犷,却是个古道侠肠之人。
温璟第一次邀他进府商议低价供药之事前,颇有些紧张,毕竟这事和之前寒水村征地修水道不通,纯纯是仁济堂让利的事,官衙能出的不过是个牌匾还有府学入学的名额,至于旁的,经此一疫的安南府官衙,是真的穷的叮当响,半点掏不出来了。
但是仁济堂在安南盘踞多年,名望和家学源远流长,根本不缺官衙给的荣誉照抚。倒是这让的利,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她粗浅估量一下都觉得有些心虚气短,强人所难了。
不想,刚一开口,唐重楼便爽快地应了,甚至还在她最初设想的基础上还主动提出多让一分利。
眼见她讶然的表情,这个壮实的男人拍着胸脯道:“大人,我家祖辈皆是土生土长的安南人,仁济堂能有今日,全靠安南父老乡亲的支持,如今安南有难,仁济堂自然义不容辞,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明明昨夜还意气风发的人,今日却伤重不起,这一对比,看得温璟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牙关紧咬才忍住要落泪的冲动。
嘱咐侍从好生照顾着,又令马录事这几日都加派官差守着仁济堂后,温璟才与唐青松问起今日发生的事,暗想一定要早日将背后黑手绳之以法,给遭受无妄之灾的百姓报仇。
唐青松说的与来小吏禀告的相差无几。但等温璟再次追问有无遗漏时,他踌躇片刻后挥退了下人,稍走几步背对着光,从袖中掏出了一片破布,递给温璟,悄声道:“这是家父紧握在手中的,不知是否有用。”
温璟心知他的顾虑,接过破布塞进袖中,轻点了头便不再多言。
唐重楼去调货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这次的袭击又狠又准,显然是有备而来。泄露消息的要么是仁济堂的人,要么是官衙的人,亦或两者皆有。
她低叹一声道:“令堂为安南所做的,我都记在心里,之后若有能相帮的事,你尽管使人来找我。”
“使君言重,家父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罢,当不得使君此言。”唐青松声色惶然,垂着的手松了又紧,面露挣扎,好久才低声道:“只是为人子的私心,但盼使君能早日抓到那逞凶之人,还家父一个公道罢。”
温璟低叹一声,保证道:“一定。”
等回了官衙,她挥退旁人,将塞进袖中的破布拿了出来,放在灯下细细打量。
这片破布显然是打斗中被扯断的,边缘不规则不过半尺宽,勝色的布面染着些不明显的乌点,血腥气极重,显然乌点是血迹。
她看了半晌,只觉像是腰带的样式,但又不敢确定。
思索片刻,又叫来白露辨认一番,看她用指尖一点点摸过,笃定道必是腰带无疑。
“如何得知?”
白露指着边缘处的一个圆弧口朝她道:“娘子像是不曾见过郎君的腰带,此处乃是为系着方便特意留着的一个圆口,可将另一端从这塞进去。”
她伸手接过,看了半晌疑道:“我之前也为父亲亲手做过腰带,怎么不知有此种做法?”
白露轻笑道:“娘子学的是传统的做法,这种做法说是外邦传来的,在长安也少有几家铺子会卖,也是有个小姐妹在一家铺子里做事,偶然同奴婢说起,奴婢才知道的。”
外邦?
温璟眉间一跳,周身似有小虫窜过,激起一阵痒意,脸色蓦地变了。
“可是奴婢说错了什么?”白露有些惶恐。
“不是你的错。”温璟目露寒光,“怕是要被你说中了。你去令丁一将张副尉找来,不得声张,令他过来时避着旁人,速去。”
眼见白露领命而去,她手中攥着那块破布,一下跌入圈椅中,大口喘息着,背后的衣物早已被汗意浸透,凉凉地贴在身上,手里的力道越来越紧。
若真如她所想,这该是怎样歹毒的一个阴谋?
……
张副尉来得很快,轻叩两下门便闪进屋中,她从半开的缝隙中看去,正好见着丁一隐在廊下的身影。
不待张副尉抱拳行礼,温璟便急急走过去,将破布一把伸到他眼下,急切道:“你可认得这个?”
张副尉不妨她突然靠近,脸色微赧,心中还记着她下午因血腥气不适,正想退开些,但目光一落到那破布上便再也想不起别的,惊疑道:“使君怎会有此物?”
温璟心底一沉,将破布塞进他手中,目光阴沉,声音冷得透骨:“今日仁济堂家主城外遇袭,此物,便是从他手中取来的。”
男人闻言大惊,攥着破布的手颤抖许久才悲怆道:“是倭寇!”
果然。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她眼眸轻阖,唇瓣紧抿,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更白了几分,一口气僵在胸中,好久都呼不出来。
室内只余烛火的光在跳动,站着的两人都像冰雕一般,没有动作。
许久,温璟睁开眼,脸上一片冷凝,压低声音道:“你速回军所,将此物拿给孟平。”
“可是,团练走前,令我守着城中,不得离开。”张副尉脸露犹豫,打量着温璟的神色道:“倭寇既然敢对唐家主下手,那这城内只怕也有他们的人盯着,使君不得不防呀。”
温璟叹了口气道:“你也说那是他走之前的命令,如今已知是倭寇作乱,那这倭寇一天不除,城内便一天不得安宁。”
“我料定他们还不敢对官衙下手,你带着几人速速回去,其余人留守城中,传我之令,为防城中病例扩散,城门每日只开半日,凡进出之人,一律严查!”
“是。”张副尉见温璟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简明扼要地将手下的情况,守城换防的情况一一告知后便匆匆离开了。
连下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但积聚的浓云还未散去,天上无星也五月,一片漆黑,院中只有灯笼散发的微光,寂静得连蝉鸣声都鲜闻。
温璟坐回圈椅中,以手覆脸,缩成一团的身子无声地泄露了满心的疲惫。
心中百感交集,脑中百般谋算,就如缠成一团的毛线球,怎么也找不到线头所在。思来想去竟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在就好了,不过片刻又暗嘲道:他在又如何?不还是得想法子将这贼人给逮出来罢。
搓了搓脸,温璟的眼中逐渐清明,又站起身朝外走去。
贼人能等,但这病重的百姓可等不了,她得想法子尽快把这缺的药补上去、
……
大雨过后的夜晚安静又凉爽,最是好眠的时候。但这一晚上,安南城外不知有多少户人家都难得安眠。
打更人走在空寂的街道上,却随处可听见从屋中传来的咳喘声和叹气声,满心悲悯,却只能暗中祈求上苍庇护。
可刚走马上任的安南长史温璟却不能如打更人一般将希望寄托于上天垂怜,她带着马录事和孙司马,敲开了一家又一家药堂的门。
整夜无眠。
第二日,眼下青黑的三人走街串巷,看着城内几家大药堂都张贴了低价供药的告示后,才得片刻喘息。
日出时忽起的风终是吹散了笼罩安南数日的乌云,久违的金乌露了脸,金芒洒在泡了几日的土地上,水汽升腾,空中似有碎星闪耀。
温璟立于药堂对面的街口,一身素色常服,垂云发髻松散地垂在脑后,额前碎发轻舞,望着药堂前尽然有序的队伍,眉眼微松,难得露出一丝恍惚之色。
马录事悄然瞥她一眼,心中敬佩之意难以言表。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不过一夜的时间,温璟便一口气说服了几家大药堂的家主,令他们齐心让利,与安南共渡难关。
温璟刚收回眼神,余光便瞥见马录事澎湃的神色,暗自摇头。她这副手,真是直白得很,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
刚解了一桩难题,她难得生了些打趣的心思,故意道:“马录事这般看着我,倒比第一次见我还惊讶,莫非是我今日脸上开了花不成?”
男人显然不曾料到她这般说,慌忙收了眼神,脸色微红,有些惭愧道:“下官失礼,实是使君能言善道,下官有幸亲见,不胜敬佩。”
一旁的孙司马难得见马录事这般无措的样子,哈哈大笑,嘲道:“马弗知你也有今天,不是总在老子面前自吹口才天下第一么?怎样,如今输得心服口服吧?”
他行伍出身,在官衙中负责掌管武吏,与温璟接触得远不如马录事多。在得知团练将安南长史之责交给这个一到安南就病倒的娇弱使君时,还暗自恼过。但连日来温璟的应对掌控,已经全然将他收服,全凭她支使。
马录事气得吹胡子瞪眼:“哼,我的口才远不如使君,但比起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眼见两个年纪甚长于她的人像个顽童一般瞪眼相对,她不由失笑,和稀泥道:“人各有所长罢,马录事善文,孙司马善武,安南府缺了你们谁都不行呐。走吧,府内还有一堆事等着呢。”
“使君所言甚是。”两人齐声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026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