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万卿望,太医院副使。在旁人眼里,我大概是个古板无趣、谨小慎微的人。
他们说得对。
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在这太医院,不谨慎的人,坟头草都几尺高了。
但我这辈子最大的不谨慎,可能就是生了个儿子——万柒来。
那小子,简直是我完美履历上唯一、且持续不断的一道裂痕。
是,我宠他。我承认。他娘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独苗,不宠他宠谁?难道去宠索额图还是纳兰明珠吗?
可我有时候真怀疑,我是不是把他宠得……脑子有点太直了?
他那张嘴,根本就是个没关紧的水龙头,心里想什么,咕噜咕噜就往外冒。带他去相爷府,他能当着纳兰明珠的面问人家“大公子出殡了吗”?他是嫌他爹我命太长,需要他帮忙加速一下吗?
还有,他竟然敢跑来问我,“三伏天死于寒症像不像话”?
像话?这tm是像不像话的问题吗?这是能不能活的问题!老子费尽心思把他隔绝在这些污糟事外面,他倒好,抻着脖子往漩涡里跳!就差没直接举着喇叭喊“我爹有问题快来查他”了!
更让我心梗的是索额图那个老狐狸。
他居然笑眯眯地跟我说:“万太医,你的软肋太明显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那是我的软肋!那是我儿子!不是软肋难道还能是铠甲吗?难不成我该把他训练成浑身是刺的豪猪,见谁扎谁,然后我们父子俩一起玩完?
他们都说,我才三十八,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好吗?
可我敢吗?
再来一个心思莫测的女人放在后宅?再来几个可能争权夺利的子嗣?
到时候,柒来那个傻小子,被人卖了估计还得乐呵呵地帮人数钱!我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觉得血压飙升。算了,清心寡欲保平安,就当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积德了。
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狠狠心,把他那张嘴给缝上!
哦不,第二后悔的是没在他小时候多揍他几顿!
(……好吧,我承认,下不去手。那小子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就没辙了。)
唉。
别人当爹,盼着儿子光宗耀祖。
我当爹,只求儿子平安活着,别把他爹我提前送走,就谢天谢地了。
这哪是养儿子?这分明是养了个活祖宗,还是专门来克我的那种。
算了,看在他昨天还记得给我带糖炒栗子的份上。
……这傻小子。
(万卿望,卒,享年……希望能活到给那臭小子带孙子吧。)
(哦,以他那张嘴,能不能找到媳妇还两说呢。)
(……更愁了。)
— — — — — —
索额图那句关于“软肋”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万卿望尘封多年的记忆深处。那些他极力掩盖、几乎要骗过自己的过往,伴随着血腥与抉择的寒气,再次翻涌上来。
他与索额图的“私交”,说起来,其实甚有渊源。那渊源,并非寻常的官场往来或利益输送,而是始于十六年前,一场不能见光的、肮脏的交易,以及一杯必须送到的毒酒。
那时,康熙八年,鳌拜刚倒台,被囚于京狱。
那时的万卿望,还不是太医院说一不二的副使,只是一个品级低微、前途未卜的吏目。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刚经历了丧妻之痛,身边还带着一个年仅四岁、懵懂无知,却已会扯着他衣袖要找娘亲的儿子——万柒来。
他就像狂风暴雨中一株无依的蓬草,随时可能被连根拔起,碾落尘埃。
然后,索额图找到了他。
没有威逼,甚至没有太多利诱。索额图只是平静地告诉他,需要一个人去京狱,为那位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已成阶下囚的鳌大人,“送一程”。
“万吏目,”彼时正锋芒毕露的索额图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听闻你医术精湛,尤其……善于斟酌药性。此事若成,你与你那幼子,往后在这京城,便算有了立足之地。”
他没有明说“此事”是何事,但万卿望听懂了。那杯“送行酒”的药性,必须恰到好处,不能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要像是宿疾突发,或是郁结攻心。
拒绝?他当然想过。医者父母心,他学的是济世救人之术,而非夺命之术。
可当他回到家中,看到趴在冷炕上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儿子,那声拒绝便死死卡在了喉咙里。他死了不要紧,可柒来怎么办?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世道将如何存活?
他没有任何靠山,而索额图递过来的,是一根他无法拒绝的救命稻草,尽管那稻草沾着剧毒。
那天的京狱,格外阴冷潮湿。他端着那杯温好的酒,走向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臣鳌拜。鳌拜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多问,只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万卿望看着他倒下,看着生命从那具庞大的躯体里迅速流逝。他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杯酒,一起死在了那座监牢里。
事后,索额图果然“信守承诺”。他的仕途开始顺畅,虽然缓慢,却稳步上升。索额图也似乎真的将他视为“自己人”,在一些隐秘的事情上,会“倚重”于他。
比如,纳兰明珠那位才华横溢,却似乎总与皇帝心意相左的嫡长子的“病情”。
万卿望闭上眼,强行将脑海中鳌拜死前的眼神和纳兰性德日渐憔悴的面容驱散。
他知道,从十六年前他接过那杯毒酒开始,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索额图提醒他“软肋”明显,并非关心,而是警告——我能让你和你儿子安稳度日,也能让你们万劫不复。你为我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我都记得。
而他那傻乎乎的儿子,还只当阿爹是个医术尚可、为人古板、有点过分宠溺他的普通太医。
他这双曾经颤抖着递出毒酒的手,如今既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各方势力的“平衡”,又要为他那唯一的、纯粹的、活蹦乱跳的“软肋”,撑起一片看似干净的天空。
这其中的血腥与污浊,他但愿柒来,永远不必知晓。
柒来会知晓的,并且未来会……更甚。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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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番外:万爹的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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