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关联

曹寅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残酷的真相刻进了我的骨头里。我感觉喉咙发紧,一股混合着愤怒、悲哀和无力感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他明明什么都懂,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小心翼翼而微微发颤:

“那……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救救他?或者哪怕……帮帮他?”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质问太僭越,太不知天高地厚。可我控制不住,一想到纳兰容若在最后时刻那样孤独地承受着一切,而最了解他的挚友似乎只是旁观,我就感到一种窒息的难受。

我低下头,不敢看曹寅的表情,声音越来越小,却还是忍不住补上了最让我心悸的一点:“您知道吗,他的弟弟,十一岁的弟弟,直到现在还在思忖他的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令人难堪的沉默后,我听到曹寅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那不是愉快的笑,而是带着某种嘲弄,不知是对我,对他自己,还是对这整个局面。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膜:

“哦?”他语调微微上扬,“那你知道的不少呢。”

我浑身一僵。

他顿了顿,才继续用那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说道:

“就凭你现在知道的这些,如果你足够聪明,就已经可以关联出一个完整的真相了——”

我的心跳骤停。

“——而这真相,”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没有能力说出来。”

“我没有能力说出来。”

这句话像最终的判决,轰然落下。它不是否认,不是推诿,而是承认了真相的存在,同时宣告了这真相的不可言说。

连曹寅这样深受皇恩、地位特殊的人都没有能力说出来,那这真相的背后,站着的是谁?牵扯的是什么?其重量又该是何等恐怖?

我猛地抬头,看向曹寅。他已然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深沉的痛苦与无奈。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也什么都……更不明白了。

我只知道,我跌进了一个远比我想象中更深、更黑暗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是连曹寅都不敢触碰的禁忌。

我坐在那里,遍体生寒。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茶楼,曹寅最后那句话像鬼魅一样缠着我,“关联出一个完整的真相”……“我没有能力说出来”……

回到家,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外袍都没脱,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可黑暗和寂静反而让脑子里的声音更加清晰。

曹寅的提示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那些关于纳兰家的碎片信息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滚、碰撞、试图拼凑。

我想起揆叙那双过于沉静、甚至带着阴鸷的眼睛,想起他提起兄长之死时那近乎残酷的平静,想起他说的“死得也未必轻松”……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黑暗中悄然探头的毒蛇,猛地咬住了我的心脏——

有没有一种可能,揆叙本身,潜意识里也对大哥的死,存着几分……期待?

这个想法太过大逆不道,让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试图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压下去。

可是,更多的细节却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像潮水般冲击着我的理智。

相爷纳兰明珠对长子性德的骄傲与器重,在康熙二十二年左右之前,那是有目共睹的。纳兰容若几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被寄予了延续家族辉煌的厚望。他文武双全,早早成为皇帝近侍,圣眷优渥,风头无两。

甚至……有传言说,明珠相爷或许是怕其他儿子分了长子的光辉,一直等到容若将近二十岁,才要了第二个儿子!将近二十岁啊!这在讲究多子多福的豪门大族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得是多么集中、多么不容分散的宠爱与资源倾斜?

然后,我想起了关于名字的旧闻。

据说,纳兰二爷原本的名字,并不叫“揆叙”。

他最初的名字,据说是……“容德”。

容德。

纳兰性德,字容若。而“容德”这两个字,显然是从他那位天之骄子长兄的名和字里,随意取了两个字进行的排列组合!敷衍得近乎残忍,仿佛这个次子的诞生,只是为了作为长子的一个附属品,一个名字上的回声。

直到纳兰三爷(揆方)出生后,这位二爷的名字才从“容德”改成了“揆叙”,然后三爷跟着占了这个“揆”字取名。

从敷衍的“容德”,到拥有独立字辈、意味着“揆情度理、叙述功绩”的“揆叙”,这名字的变更,是否也象征着他在家族中地位的某种微妙变化?是在长子光芒逐渐黯淡(或因“心病”失宠?)后,他才终于被父亲真正“看见”?

一个在长兄巨大阴影下生活了十一年的孩子,一个连名字最初都只是兄长印记的孩子……他内心深处,真的能毫无波澜吗?

当那个一直压在他头顶、夺走所有关注和期望的兄长终于倒下,当家族的目光和资源终于有可能向他倾斜时,他真的……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隐秘的解脱,甚至……快意吗?

我想到这里,浑身冰冷,牙齿都开始打颤。

如果……如果连亲兄弟之间都存在着这样幽微难言的暗流,那纳兰容若所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父亲的“心病”说,皇帝的猜忌与“嗔怪”,挚友的“无力回天”,以及……可能来自弟弟潜意识中的那一点点冰冷的期待……

这些看不见的丝线,是否早已编织成了一张致命的网,将那个“宁为玉碎”的灵魂,一点点拖入了绝望的深渊?

而我爹的药,在这张巨网之中,恐怕真的……微不足道。

我蜷缩在床上,感觉自己窥见了一个无比黑暗、无比残酷的真相的一角。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面对揆叙和索额图时,更加深沉,更加彻骨。

我瘫在床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只剩下徒劳的喘息。

脑子里那些纷乱的线索、那些残酷的推论,并没有因为想通了而变得轻松,反而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压得我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我是真的共情了。

共情得彻彻底底。

因为我他妈目前也当了整整二十年的独子啊!

虽然我没纳兰公子那么争气,文不成武不就,只是个太医院混日子的小药师;虽然我爹没明珠相爷那么位高权重,只是个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太医副使;虽然我们家连个可能带来争斗的继母都没有,清静得甚至有点冷清……

但那种被寄予厚望(哪怕我爹的期望只是我平安活着)、被全方位关注、被当作唯一“软肋”和“指望”的感觉,我太熟悉了!我只是怂,我不傻,我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将心比心,要是把我放在纳兰容若那个位置上——天赋异禀,万众瞩目,父亲倾尽资源培养,皇帝时而亲近时而猜忌,弟弟在阴影里默默长大……我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头皮发麻,压力大到能当场表演一个原地爆炸!

他还能写出那么好的词,撑了那么久,直到最后才笑着承认那些“不忠不孝”的罪名……

我猛地用被子捂住脸,发出一声哀嚎:

“好的我算是知道纳兰是怎么郁郁而终的了,搁我我也得郁郁!”

这根本不是矫情,这是被架在火上烤,被无形的期望和规则一点点磨掉所有棱角和生气!他那个“宁为玉碎”,是实在撑不住了啊!

可是……

等等。

曹大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他为什么要让我一个小虾米,一个微不足道的药师,去明白这些皇权的黑暗、人性的扭曲、家族内部的暗流汹涌?

他图什么?

他明明说“我没有能力说出来”,却又几乎把答案明晃晃地摆在了我面前。他是在点醒我?还是在……利用我?或者说,他需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偶然”地窥见这个真相,然后……然后呢?

我背后刚刚干了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都冷。

我感觉自己好像不小心推开了一扇不该推的门,门后不是宝藏,而是万丈深渊。而曹寅,他可能就站在深渊边上,静静地看着我,看我会不会自己跳下去,或者……被推下去。

完了。

这下真的完了。

我知道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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