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曹寅

江宁织造曹寅入京的消息,像一阵暖风,稍稍吹散了些笼罩在我心头的寒意。这位爷的名头我是听过的,纳兰容若生前的铁哥们儿,更重要的是,他是皇上跟前极受信重的宠臣。

我本以为这样的人物与我不会有任何交集,没想到他竟主动递了话,说想见见“最后给容若看过诊的万大夫”。

这次见面的地点不在任何府邸,而是在一家临河的清雅茶楼。曹寅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气质温雅,与揆叙那种内敛的阴鸷截然不同,他周身透着一种被皇恩浸润出的从容。

他没有绕圈子,提起纳兰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怀念与惋惜。

“容若他啊,”曹寅抿了口茶,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语气带着追忆,“本来是个挺好玩的人。早年间我们在一起,他也写诗,但那是‘戏作’,是‘偶成’,带着股鲜衣怒马的少年气。会为了猎到一头好鹿兴奋半天,也会因为一句争论跟我们急眼,鲜活得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许,染上浓浓的困惑与伤感:“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了。变得凄愁哀婉、伤春悲秋,词句里的那股子精气神好像被一点点抽走了,最后……甚至几乎郁郁而终了。”

曹寅的话,像一块拼图,与我记忆中纳兰容若形象的转变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连他这样的至交都只能用“不知道怎么就变了”来形容,可见纳兰后期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得有多紧。

我默默听着,心里那份关于“寒症”的疑云,却因此变得更加沉重。

我不知道怎么接曹大人这话。

他说纳兰公子“几乎郁郁而终”,语气里的惋惜和困惑那么真切,让我这个知道“寒症”内情的人,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可我又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太医令和相爷都定了性,这事儿翻篇了?

把他晾在那儿又太失礼,我急得手心冒汗,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挑了个自以为最安全的话题递过去:

“曹大人……恕小人冒昧,纳兰公子生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想,聊聊故人的性情风骨,总不会出错吧?

曹寅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让他怀念又痛惜的挚友。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痛的平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容若啊……”他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一生坚强乐观,骨子里比谁都韧。只是,他一直被指责悲观,被说成矫情。”

我愣住了。

曹寅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锐利了些:“他就是太省心了,太懂事了,从来不肯轻易示弱。以至于他稍微软一软,流露出一点真实的痛苦,别人就不接受了,就觉得他是在无病呻吟。”

我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人都说,君似舟,臣似水,水能载舟。”曹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但他纳兰容若,从来不是水。他是水中的芦草,看着柔顺,随风摇摆,可君王舟桨划过,他宁折不弯,最后只剩……碎茎残萼。”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从来都有着宁为玉碎的性格。”曹寅一字一顿,说得极其清晰,“他接受不了猜忌,也不屑于去辩驳。”

然后,他说出了一段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话:

“(康熙)二十四年三月左右那会儿,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曹寅顿了顿,显然隐去了质问的来源,但那个时间点,距离纳兰容若五月三十病逝,仅仅两个月!“他还只笑道,‘对,你们大可以这么说。对,我为臣未尽犬马之劳,是为不忠;为子未尽延续香火之责,是为不孝。我早该无地自容。’”

他……是笑着说的?

用最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的语气,承认了所有莫须有的、最沉重的指责?不忠,不孝?

我静静地听着,整个人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内心已经震惊死了,翻江倒海。

那一刻,什么“寒症”,什么我爹的药方,什么揆叙的试探……所有这些盘踞在我心头的疑云,突然都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真相冲散了。

纳兰容若,他不是病死的。

不,或者说,他的身体是被疾病拖垮的,但他的心,早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很多东西凌迟处死了。

是被至亲“心思太重”的定性,是被君王似有若无的猜忌,是被至交好友们“你怎么又开始了”的不理解,是被那些他无法辩驳、最终连他自己都笑着承认的“罪名”……是被这些看似无形、却刀刀见骨的东西,共同折磨死的。

尽管这些人,可能根本没有直接插手过他的病情。

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东西。它无关医术,无关权谋,它藏在最亲近的人的话语里,藏在最尊崇的君王的眼光里,藏在那个“懂事”的人,再也无法承受的沉默里。

纳兰容若,他不是死于寒症。

他是死于一场,无人伸出援手的,公开的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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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索额图府上。

国舅爷盘着核桃,状似无意地对前来回话的万卿望提了一句:“万太医,听说你家那小子,近来和纳兰容若的故旧走得挺近啊。”他眼皮微抬,目光扫过万卿望,“一会儿是容若的亲弟,一会儿又是容若的至交曹寅。”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万卿望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只微微躬身,用一种混合着无奈与庆幸的语气回道:“回国舅爷,小儿无状,不知深浅。不瞒您说,自上次被揆叙公子问过话后,他都快吓死了,回来就魂不守舍,天天缠着下官,求我跟太医令说项,把他外派出去,哪怕是去穷乡僻壤整理药材也行,只求离这是非远一点。”

他巧妙地将万柒来的“活跃”解释成了“惊吓过度”后的逃避,将一个可能引起猜忌的行为,扭转为胆小怕事、不堪大用的证明。

索额图闻言,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对“烂泥扶不上墙”的不屑:“倒是随了你,谨慎过头。罢了,一个毛头小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万卿望垂下眼睑,恭敬应“是”,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关,暂时是过了。

只是,柒来那孩子,恐怕再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了。曹寅的出现,像一道新的光线,照进了纳兰容若之死的迷雾,却也可能会将更多的人,卷入更深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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