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安疆这个名字段怀容略有耳闻,不过也只是知道两年前安王之乱过后,这位曾经功名赫赫的将军,便不再担任冀北统帅,由皇帝特设封号“忠勇上将”,而后销声匿迹。
“他为何在这里?”段怀容问道。
秦独陪他停住马,立在风雪里眺望,解释道:“解安疆一直是先帝心腹重臣,掌冀州兵权。可因过于刚直,不受用于新帝与太傅。”
“后来他受重伤落了腿疾,陛下体恤,不再让其领兵征战。赐了“忠勇上将”封号,于冀北领监察之职,退守后方。”
“他半辈子都在军中征战沙场,自然不甘。这里是冀州最中央之地,近年每逢冀州有什么战事,他便一身戎装地立在此处。”
秦独仅仅平淡地叙述,不加以任何评判和个人情感。可偏是这样苍白的语言,将那个风雪里的人也衬得苍白。
英雄失路。
段怀容暗暗叹息。
说是封赏,实际便是革职夺权。这是以体恤之名,变相收了兵权。再给个冠冕堂皇的封号,做个有职无权的监察。
天下独一无二的特设殊荣“忠勇上将”,不过是个虚名。除了将他高高供奉外,再无好处。
外人听着万千荣耀,实际上早已被完全架空,摸不着半点军中事务。
解安疆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志在保家卫国、安定疆土。他将自己大半生都奉给了战马冷刃来安稳脚下热土,可最后却被掌权者的一道虚名高高困囿。
他的信仰与处境不啻天渊。
在冀州最中央,眺望着整个冀州,像是屹立不倒的守护神那样。
段怀容喉间和鼻腔里微微发热,询问道:“我能去见见他吗?”
秦独洞悉朝中局势,却从不干涉其中。这会儿,他也望了望那雪中屹立的人,忽的记起段怀容也在这样的雪里穿行过。
或许,经历过苦寒的人会有惺惺相惜吧。
他点了点头道:“一起。”
两人迎着风雪,缓步登上平缓的山丘,终与解安疆到了同一高度。
解安疆约莫四十岁的面容,眉毛和胡须上都沾了冰雪,鬓角也被覆得花白,似乎整个人要在这样的风雪里苍老一样。
段怀容上前几步,与人站在同一处风雪里,扬声道:“将军这匹马真是良驹,在下见之万分欣赏,不知是否有幸得之?”
见面不打招呼,而是直接询问战马。
秦独觉着言语冒然,正要阻止,可下一刻便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在问能不能得到战马,明明是在问能否得到眼前的人。
这是想将朝中暗地弃用之人,收为己用。
真是好大的胆子,好精妙的言辞。
解安疆似是被冰封了一般,半晌才缓缓转头,眼底尽是苍茫雪色,审视了会儿,问道:“你是谁?”
“在下段怀容。”段怀容答着。
解安疆的目光越过段怀容去看秦独,而后缓缓回正,又去眺望:“北安军里,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秦独简明直接道:“本侯军师。”
无论什么官职,都已经不太能入得了解安疆的耳。他紧握着手中的缰绳,问道:“你想要我的战马?”
已经许久无人觉着他的随身之物有价值了。
段怀容笑而不语。
“这匹马老了,一身伤病,跑不动了。”解安疆无悲无喜。
段怀容随即打量了棕红的战马,笑道:“这是匹十年的马,正值壮年,更何况看着神采奕奕,即便伤病也只需稍加修养便可恢复。应当是沙场雄姿,追踏战功的时候,怎么就跑不动了。”
这一番话借马喻人,说着解安疆的英勇世人可见。
果不其然,解安疆神色动了动,眨动被风雪迷得酸涩得眼,沧桑的眸子陷入沉思。
“你看得出?”他语调有所上扬,是问马,也是问对方看不看的出他的境况。
段怀容谦逊一笑:“古有伯乐相马,识得骨瘦如柴的拉车马为千里骏马。将军这匹马精神壮骏,即便在下才不比伯乐,也知不应苟存于风雪。”
这一番话,说得解安疆眼眶发热、心口激荡,仿佛终于有人掘开了埋他数年的泥沼。
顷刻,连四周空气都凛冽清新。
他将身体完全转向段怀容,隔着风雪仔细看了这个年轻人,看不出什么熏天的权势和惺惺作态。
片刻,他又将目光投向秦独。他理所当然地将秦独和段怀容视为一体,军师之言便是北安侯之意。
“我这匹马,认主。”解安疆似做决定似的,坚定道出这样一句。
不是在说马,而是在说他自己。
他因伯乐而动,却为大魏将军只认大魏天子为主,绝不会为北安侯驱策。他在试探北安侯到底是什么态度。
段怀容添了喜色,赞赏道:“认主的马才是忠心良驹,可为千古之将座驾。”
他毫不犹豫地肯定着解安疆毕生的信仰,不求战马易主,不求解安疆这个人易主。
三人在风雪里立着,风声叫嚣。
半晌,解安疆朝两人拱手抱拳,万分郑重。
此时,秦独已经不再关心段怀容在做什么,而是细细品味着段怀容这个人。
自认识以来,他的见过的段怀容一直都是从容不迫、言笑晏晏的,可所做的事却有与周身气质不相配的心性和城府。
离开段府、夜船中箭、明目张胆地索要兵权,调兵并州、剑指陈威。这会儿,又以伯乐相马收揽解安疆。
一个看起来无害的温润公子,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就像一壶入口苦涩的清酒,而后却在喉间灼辣,令好酒量的人也要再度审视这酒的力道。
秦独深吸一口气,心道:段怀容啊段怀容,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藏着什么城府?
四周风雪狂乱,吹得衣襟摆动。丘顶四下茫然,能俯视辽远雪色。
段怀容一身从容地立着。
不知为何,秦独脑海里莫名生出“潜龙在渊”四字。
他甚至有种错觉,觉着段怀容会在将来的某一日,站在某处无人可及之高地,翻转乱世于俯仰之间。
……
解安疆跟随两人一起到了冀州府,一路上他话不多,保留着巡视军营一般的严肃。
冀州府部分地带遭受战火,不过这会儿除了街上略微空旷外,一切都还安稳。
北安大军停驻在城外,段怀容与秦独进到城中府衙官邸入住,以便处理一应军政事物。
自从兵马整顿之后,段怀容有半日都没见到秦独。本以为是出城了,却又在官邸里看到了荣礼。
以他的了解,荣礼一般都是随行秦独的。
“荣礼。”段怀容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走廊时将人唤住问道:“侯爷呢?”
荣礼拱手施礼:“侯爷在房间里。近几日侯爷旧伤又犯了,刚命末将取了药送去。”
说着,他举了举手中的青瓷小罐。
这会儿,段怀容才恍然记起那日在北安军大营里,秦独说他救新帝时断过一只手腕。而且,自段府归途中,他的大氅也有药气。
如此长时间,段怀容承认自己确实没在乎过那些伤痛。
如此大雪寒风之日,旧伤复发的疼痛想必也是难挨的。这半日没出门,怕不是疼得厉害了?
忽的,他发觉自己又担心起这个北安侯来,竟然连对方未曾主动言说的病痛都要关心。
可细想,秦独也担心过他。自己这份关怀照料,也算回应。
“我给侯爷送去吧。”段怀容接过药罐。
荣礼并没阻拦,因为他早能看出自家侯爷的态度。自从给段怀容兵权开始,就已经是信任的了。
段怀容拿着药罐,回房间取了针灸包裹,才出门穿过回廊去找。
到秦独门前,他轻叩了两声。
“进。”房间内即刻有了回应。
段怀容推门,抬眼看屋内情景。
秦独敞着里衣,只披了貂绒斗篷在身上,半倚着小案,有些慵懒之外的疲惫。
他本以为是荣礼送药来,可没想到进门的是段怀容,于是顷刻坐起身来拢了斗篷,遮住肌肉分明的胸腹。
“你怎么来了?”他显然没什么准备。
段怀容徐徐走至近前,跪坐在软垫上:“半路碰到荣礼了,听闻侯爷有些伤痛,便替他来送个药,顺便给侯爷诊治。”
“什么都往外说。”秦独抱怨一句,但没什么责备的语气。他只是不太习惯暴露自己的伤病,认为那是软弱之处。
段怀容打趣:“怎么?我在侯爷这里还是外人?”
他偏爱用过于亲密,甚至有一点点越界的话来撩拨,无时无刻不与秦独演戏。
秦独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答。最后只得抿了抿唇,无奈笑着。
段怀容也没指望着得到回答,这会儿颇为愉悦地铺着针灸包袋,而后自顾打开了拿来的药罐,准备先看看用药。
打开药罐,他定睛看了会儿,不由得慢慢蹙眉。
药罐内是研磨碎了的马钱子,他捻起一撮嗅闻查看,发现竟还是生的。
“生马钱子?”他意外,看向秦独。
秦独点了点头:“通络止痛。”
段怀容鲜有地严肃起来:“生马钱子有剧毒,外用虽然能祛风除湿、通络止痛,但毒性可由肌肤吸收至内里。”
看秦独的面色,明显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缓缓露出自己的左臂,说道:“温和的筋骨药,治不了我筋骨的痛。况且行军打仗,也需要起效快的药。”
段怀容看向搁在桌上的手臂,视线停留在那有一圈疤痕的手腕上。
秦独左手手腕有着一圈交错可怖的疤痕,看着受伤时定然是皮肉绽开、血肉模糊的。
“这是断过的手腕?”段怀容声音轻了很多,能觉出自己心尖似乎也跟着这样的伤口刺痛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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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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