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北安军护卫边从街角箩筐草席堆砌的杂物堆里,扭出一挣扎的人。
待走近细看,这人分明是一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面黄肌瘦、头发干枯。一身臃肿的衣物脏污,袖口领口磨损开裂。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他稚气未脱的声音分外执拗,挣扎得像个泥鳅,浑身上下只写了不服两个字。
段怀容和秦独都没料到是这样的少年射箭,略感意外相视一眼。
少年被扭送到两人近前,护卫抵他腿窝令其跪下。可少年死活不肯,腊色面容上目泛精光,一副倔强不屈的神色。
这样子不像是匪徒,大抵还是城中流民。
“算了。”段怀容开口,担心不多时这少年就会被大力的护卫扭断四肢。
秦独示意护卫停手只做钳制,那少年被捉着踉跄几步,恶狠狠地盯着段怀容,骂道:“狗官!我杀了你!”
一旁护卫随即呈上一把小弩和拾起的短箭,弩身箭杆都是简单削出来,打磨也不规整。看着是手工制作的,做工粗糙。
段怀容还没进朝廷,就被劈头盖脸骂了句狗官。他觉着有意思,问道:“你怎知我是当官的?认识我?”
“哼!用不着认识你!”少年满是怒色:“有人伺候披衣服,还有诸多护卫随行!只有朝廷的抚恤官有这样的排场!”
伺候披衣服...段怀容恍然,莫不是刚才城头秦独给他披斗篷。
权势滔天的北安侯,被当作了伺候的随行侍卫。他幸灾乐祸地看了眼秦独,示意要怪就只能怪这少年的“好眼力”。
秦独无奈,却也不在乎这点虚名,将错就错着不开口。
段怀容与少年从容对视,接受所有恶意的眼神,徐徐道:“那你为何要刺杀本官啊?”
他改了口,逢场作戏地询问。
少年朝地上啐了一口:“呸!朝廷来的抚恤官没一个好东西,都该死!”
“一碗赈灾粥里看不见十粒米,阵亡士兵的三十两抚恤金到我们手里只剩三两,赈灾款拨下来就变成了几个糙面窝头!”
“饿得要死的娃娃去找他们要口吃的,还被官府的兵打出来,打得半死!”
少年愤愤控诉着,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将段怀容碎尸万段。
秦独拧起眉头,已然察觉事态严重,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少年冷声一笑:“我喝的粥里只有七粒米,我哥的抚恤金,我也只拿到了三两!”
听到如此说,段怀容的心紧了一瞬,这孩子竟然是阵亡军士的家属。
能得三十两抚恤金的阵亡将士,一定是有功在身的。他们的家属却拿不到抚恤金,甚至食不果腹。
这世道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父母呢?”秦独问着。
“死了!”少年梗着脖子,扬声道:“没钱看病,病死了!”
他说这话时,赌着十足十的气,似乎下一刻就要面前的人偿命。
段怀容一怔,随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仔细看了这少年。敢来行刺的,大抵也都是走投无路,无牵无挂的了。
他舒了一口气,是安抚更是承诺:“抚恤金会补给你...”
“不需要!”少年往前挣扎:“我要杀了你们这些狗官,我要让冀州,让全天下的百姓都不再被欺负!”
段怀容喉间一热,不图钱财志在天下,言辞虽然幼稚但赤子之心。
难得残破中还能有这样的生机意气。
本不打算讲什么大道理,因为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大道理不能变成看病的钱和果腹的食物,冠冕堂皇毫无用处。
但刚才少年一番话,令段怀容不想磨灭这孩子的心性。
于是,他微微俯身认真看着:“即便我是朝廷抚恤官,那杀了我便能让冀州万千百姓吃饱穿暖了吗?”
“杀了我再搭上你自己,我们的血肉,可以变成热粥馒头分给这里的所有人吗?”
语气中没有任何质问或是怒意,反而流淌着悉心教诲。
少年怔住,透亮的眸子里满是怀疑,却慢慢陷入深思。
段怀容幽幽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在看曾经的自己。
“你若想报仇,大可以搭上性命杀之后快,没人有资格劝你放下屠刀。”
“但你若想做更多的事情,救更多的人,那就要把刀打磨得再锋利些,在将来某一日刀刀致命,开创自己想要的天地。”
他这些话说给少年,也说给自己。
现今这世道,已经不是杀某一人便能四海升平的了。
杀了赵岑没用,杀了朝中夺权的外戚没用,就算杀了皇位上的那个人,也没用。
唯要将所有烂透的地方连根挖起,一把烈火焚烧殆尽才好。
秦独听得出神,仿佛有一罐沸腾的热水烹煮着他的心。
纵览山河、内有乾坤,段怀容一次次用惊世骇俗的言辞令他刮目相看。刚才的那些话,如同一道刺目的日光穿透阴云,乍然照亮每一处残破的土地。
他的心尖开始为段怀容颤动。
少年已然冷静下来,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段怀容递出刚刚拾起的短箭递还给少年,露出轻柔的笑意:“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少年接过箭,此刻眼中有着清澈的良善,低声答道:“彭傲云,十四。”
“过几日北安军给百姓发粮,去找北安侯,有些事情要你帮忙。”段怀容说着,轻轻偏头示意说得是自己身边的人。
也是在替刚才的“随行侍卫”表明身份。
秦独虽然不知段怀容有何安排,却没做询问或是反驳,以沉默同意。
他相信,段怀容的安排不会有问题。
两人一道转身离开,少年握着那支短箭伫立。
……
到达官邸后,段怀容坐于小案前有些怅然。
“不舒服?”秦独是在问是否因少年那些话而心里难受。
段怀容轻叹了口气:“赈灾款要贪,连抚恤金也要贪…没救了。”
自古以来,贪墨赈灾银的官比比皆是,但鲜有敢动抚恤金的。毕竟军为国之根本,抚恤金出问题便是动摇军心,就是动摇国本。
可现在竟然出这种问题,便说明朝廷在地方眼中已经形同虚设,没有丝毫约束力。
对于“没救了”三个字,秦独保持了沉默。他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但不想附和也不想反对。
他殚精竭虑数年,无外乎就是想再救一救这天下,因为这片土地上秦家祖辈的鲜血,还有诸多受苦的黎民。
“你想让那个孩子做什么?”他不愿再想,于是岔开话题。
段怀容道:“让他去帮忙发一下粮食,他能亲手把粮食发到每一个百姓手中,他会高兴的,其他百姓也会满意。”
让百姓给百姓发粮,会得到更多的信任。而且,他想让这孩子心里的火继续燃下去。
“好。”秦独答应。
现在,他竟然有些感谢冬日段府里的自己,庆幸自己把段怀容带了出来。这样的人,不应该同凋零的草木一起在那庭院枯睡。
忽的,段怀容记起一件事来:“侯爷的药膏配好制出了,今日上午送来的。”
他说着,自案上拿起一白色药罐:“我给侯爷敷一次,侯爷看看用量。”
秦独没说话,但神色已然是欣然接受的模样。
他将自己左手袖口挽起,递到段怀容面前,笑道:“有劳小段先生。”
手腕上缠了一圈黑色的黑布,敷药时缠起来,不露伤病痕迹,平日也可遮挡伤痕。
段怀容解开黑布,一手握着秦独手背,令一手以拇指摩挲了那圈伤疤。
秦独第一次被旁人这样捧牵着手,他左手指尖微抖,随后慢慢握拳。
“一个伤痕痛处,只消用一个指节的量。”段怀容说着,食指自小药罐里抹了药在指尖,然后涂在伤疤处。
冰凉的药膏令秦独皮肤一紧,可随后指尖蹭过的地方又变得温热。
“这样薄薄一层就可以,多揉一会儿。”
药膏清香,涂药的人似乎也沾了治愈的功效。
秦独就这么看着段怀容修长的手指摩挲在自己的伤疤上,不疾不徐地揉着,似乎连受伤时的痛苦都被慢慢揉开。
正这会儿,荣礼自敞开的门迈进屋内:“侯爷,冀北军那边…”
待他看到屋内情形,话音戛然而止。
段怀容握着秦独的手,正轻揉着手腕。两人一齐转头看向门口。
卿卿我我被撞破了!?有那么一刻,荣礼希望自己是瞎的。
他先是转过身去,又觉着掩耳盗铃,随机慌张着面色又转回来。可转回来又能见着牵手的两人看他。
“那个…侯爷!冀州军那边已经安置妥当,但缺少主帅管制,侯爷定夺一下!”
荣礼语速飞快,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便不知所措,不知该等回应还是转身就走。
“你来?”段怀容见人局促等待,于是忍笑拎着黑色的窄布询问荣礼是否要代劳。
秦独即刻朝荣礼使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
他只期待这小子会察言观色,别在这个时候辛勤体贴,真来替他包扎。
好在,荣礼捕捉到了那点神色,匆匆施礼:“末将告退!”
迈出门,他又仓惶回身把门关了个严实。
秦独松下一口气,继续看着眼前人,享受这点难得的时光。
段怀容握着那手腕,将黑布一点点轻缠,笑道:“我还当侯爷身边的侍卫都见过世面呢。”
他暗指荣礼应当见过秦独与不少小郎君亲昵,怎么这会儿看到个拉手就慌不择路。
秦独听出言外之意,可朝廷里外那些传闻又让他百口莫辩,这会儿只得忍下。
但是,传闻又不是真的。
他竟怕段怀容误会,犹豫半晌低声道出一句:“他第一次见有人牵本侯的手。”
段怀容好奇抬眼,又垂目打量他握着的手指,一时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这北安侯有什么特殊癖好?和人翻云覆雨都不牵手的?
“那…我也不碰了?”他试探着想要松手。
“你可以!”秦独即刻补上一句,甚至勾住了手指挽留要离去的指尖。
话音落,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又松了力道低头掩饰。
段怀容意外,思索半晌这是何意。难不成,逢场作戏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不至于吧。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秦独是不是在演戏。
他垂眸,继续包扎着药膏,只是牵着的开始手不太自然,总觉着有些别样的意味。
今日更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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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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