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抓到了,奉都各府也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从头审起。
而头一个审的人,都在各府中炸出了大雷。
四司府之首司徒审理案件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戚尚云的贴身长随面色惨白,身形憔悴,显然是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依旧平静地重复了自己的话:“我说,我怨恨戚尚云。”
他不顾司徒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的名字,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因为戚尚云第一眼见到我时,说觉得我性格本分又憨厚,就如同邗沟一样疏通水利,是有利之物,赐我名邗忠。”
“我怨恨他,因为我也是父母生养的,他们很疼爱我,我阿耶去求主母放我自由,或者让我上战场。”
“主母答应了,他们很高兴,不识字的人花了一两银子找人给我起了个名字。”
“但是第二日,戚尚云就看见我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戚尚云,表情很平静,言语间却是充满怨恨的诘问:“公子,您怨恨赵家的那位小姐,因为她让你辛苦白费,那为什么我要因此而感谢您呢?”
戚尚云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自从他的长随翻供、案件重审,让他作为苦主出席之后,他就一直很沉默,听到此处,戚尚云张了张口,想说这只是个意外。
想说当时戚家没落,他和他阿娘都舍不得放世代为奴的忠仆走。
想说真的很抱歉。
但是最终戚尚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易地而处,戚尚云会比邗忠怨恨十倍。
若他是旁观者,或许会觉得邗忠实在不知好歹,在外未必就比在戚府好过,可戚尚云与邗忠年岁相当、一同长大,在他心里,邗忠早就不是奴仆了。
邗忠转过头,心里五味杂陈,他说的话都是禁城使者威逼利诱之下学会的,但说着说着,想着想着,幼年时听闻自己不能离去的悲愤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心话,还是被迫的供词。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贱,只值七贯钱。
他们各自心事重重,司徒汗如雨下,擦都擦不过来了。
戚尚云身在局中心里没数,他坐在这里,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是大王的意思。
大王要奴仆成为人,然后从事各个生产行业,打仗、织布、耕田,让这个国家前所未有地强大起来,而不是被贵族任意挥霍。
能看得清楚的不止是他,但是他们看着邗忠复杂又认同的表情,感受着身边贴身侍从的沉默。
仿佛听见了那位远在禁城中的君王笃定又轻蔑的话语:就算知道是假的,你敢赌下一个人不会是真的这么想?
褚谅只需要这句话从奴仆口中说出来,但不需要贵族真的相信。
因为那些不能读书识字,不了解政治的人,已经相信了。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若是大王无后手,贵族执意对抗,国家说不定都会陷入混乱。
但……
他们不敢。
这场审讯终究继续了下去,并且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整个奉都的贵族都在咒骂褚谅的疯癫,却畏惧于如此雷霆手段。
赵骁也听说了这件事情,但除去感慨之外,并无太多想法:“我当年也不过一介布衣,是王上任用我又提拔我。”
他叮嘱儿女:“永远不要自视过高,需得知道,整个奉都最聪明的人,在王城中坐着。”
赵琅和赵珏跪坐在赵骁面前,齐齐应是,赵骁微笑捻须:“那尔等可知,为何贵族不反抗?”
赵珏想了一想,回道:“因为先王手段如雷霆,将不服气的贵族灭杀大半,又收回了兵权,贵族手中私兵无几,贵族害怕大王也会如此作为,他们无法反抗。”
害怕被禁城使者和禁军从物理层面上消失在奉都,是个理由,赵骁点头又摇头:“是,但也不是。”
赵琅看了一眼哥哥,道:“因为已经晚了,从军功爵被献公死死地和大暨绑定之后,就已经晚了,同样是冲锋陷阵,为大暨战可得爵位,为贵族战仍是奴仆,最多不过得布帛十匹。”
“谁都不蠢,贵族就算真的咬牙而战,顷刻之间,这些人便会倒戈大王。”
只是刚好,褚谅这位国君格外需要人口。
赵琅垂眸,若有所思。
赵骁突然想起了什么,倏然站了起来,一改之前的从容,激动得浑身都在打颤:“快快快,阿琅,你快去统计咱们家的奴仆,愿意走的给银钱遣散,不愿意走的改买为雇!”
又转头嘱咐儿子:“阿珏!你配合你妹妹,把这件事情一定要办得又快又好!切勿让他人抢占先机!”
赵骁笑得很得意:“乃公以为就算能重得大王恩宠,也没有那么快。”多谢各位别别扭扭的贵族,哪怕对大王退了步,也会能拖就拖,让他赵骁又起来了!
赵珏赵琅无奈应声,也起了身,对父亲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就出去办事了。
赵珏与赵琅并肩而行,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赵琅的头:“阿琅,你都查到了,还不告诉我,你大哥我可是在外面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
赵琅低了低头,心中有些歉意:“大哥,对不起,我……”
赵珏摆了摆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阿琅,你不必道歉。”
他温柔地注视着赵琅:“你是我妹妹,我知道你的志向,以你的能力,不应该像阿娘约束在宅院里。”
他摸了摸赵琅的头:“阿娘是没有机会,但你有,便不必顾及我,我还没有废物到需要自己妹妹让着我的地步。”
他拍了拍赵琅的肩膀:“好了,说出来了,这事儿就过了,咱们去阿珂的院子。”
赵珏说到此处,面色就有些严肃:“这丫头不打不行了,一天天上房揭瓦,什么都敢做!”
赵琅哭笑不得:“大哥,我已经说过她了,你不要太严厉了,那丫头哭得真是可怜见的。”
赵珏又叹气:“戚尚云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了,还得想想法子弥补他。”
此日,两兄妹商量着将家中仆从一百三十余人放契的放契,改契的改契,当天傍晚,便接到了旨意。
除去赵骁丞相之职,改命御史大夫,加太子少师。
改命御史大夫倒是没什么,同为三公,但比丞相职权低些,也算是惩处得当,但加太子少师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如今还未曾立王太子,大王的意思,岂不是要让未来的太子同赵骁有一段师生之情,这算是变相地保证了赵骁未来的前程!
只要赵家没有真的通敌叛国,就算是看在褚谅亲赐的师生缘分上,下一任国君无论如何也会善待赵骁的。
赵骁接了圣旨,几乎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了,变革之臣最怕的就是改朝换代,下一任国君拿他去堵贵族的嘴。君不闻昔日商鞅与张仪之故事乎!
如此,便不用怕了,虽然大王心思难以捉摸,但是要舔对了,好处滚滚而来!
贵族刚吃了个大亏,又得知以后不可能拿赵骁撒气了,在府中摔盘子摔盏子的不在少数,但却又不得不一边安排贺礼,一边安排遣散仆从的相关事宜。
各家如何抱怨赵骁不管,有请帖他就接,有酒席他就去,雨露均沾绝不偏颇,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
直到携全家进宫谢恩之前,赵骁都是春风得意的。
褚谅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静静地看着赵骁,赵骁触及那眼神,一下子打了个哆嗦,清醒了过来,这个疯狂的、醉心于权欲的臣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危险。
他撩起衣摆,与儿子叩首谢恩:“多谢大王不杀之恩,臣必定为大王牵马执蹬,愿为大王马前卒、手中剑。”
褚谅收回了眼神:“你是寡人的御史大夫,寡人重你,牵马执蹬就不必了。”
赵骁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青玉石板的凉意,站了起来,开始说起来如何确保那些贵族不会私藏奴仆。
监察百官之职能,风闻奏事之权力。
在这个关口放在君王座椅上牵着的恶犬手中,对于那些贵族来说,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褚谅不需要一个牵马执蹬的小卒,而需要一个剑指君王意志所向的御史大夫。
赵骁在此刻,才终于有了自己将迎来辉煌的实感,他浑身热血几乎要沸腾起来!
说到最后,褚谅最后说了三句话,让赵骁的怒火嗖的一下窜起来的三句话。
“你的长女不错。”
“有人向孤请旨求娶,有人劝孤把她纳入后宫。”
“赵骁,做好准备。”
而那一头,此时宫中地位最高之人正在接待赵骁的妻女,赵琅略微觉得有些遗憾,但她很清楚,路要一步步走。
对于坐在上首的那位夫人莫名其妙地话中带刺,她更是毫不在意,只看管着妹妹,叫她不要说些不可挽回的话。
大家都聊得如坐针毡,但还不得不接话题,免得彼此尴尬时。大王身边的大太监来了。
那位楚夫人率先起身迎接:“太监如何到这里来了?可是大王有何旨意?”
大太监笑呵呵道:“是有,不过是给赵夫人,和两位小姐的。”
接着,他便念了三份旨意,给赵夫人封了与赵骁相应的诰命、给了赵夫人宋郡一千户封邑。
随即,他拢了圣旨,笑容满面地看向赵珂赵琅:“接下来的,大王特意嘱咐让咱口述,否则小孩子不喜欢,就有违他的意图了。”
王太监提高了声音:“赐赵珂宋郡封邑三百户。此女性格顽劣,还在孤的朝会上戏弄孤的臣子,不得不罚!封邑暂由其母代掌,罚抄大暨律三百遍!”
大暨律由赵骁修订,共两万余字,从规格目录到内容,共用了七百片竹简。
赵珂苦了脸,但是毕竟不是要马上抄完,她就想起了另一件事:“太监,可否替我向大王转达,我不要封地,能不能把戚尚云官复原职。”
王太监毫不吃惊,笑眯眯道:“大王说,你这个小丫头,莫非以为孤的大臣是说贬就贬,说升就升的吗?用孤赐你的封地换孤的官位。等你抄完大暨律,把封地拿到手再说吧。”
赵珂被绕糊涂了,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
赵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爱怜地摸了摸小女儿的头。
而到了赵琅,旨意却显得有些古怪,褚谅夸赞她忠心耿耿,有其父之风,却没有任何实际的封赏,就连聊胜于无的金银珠宝都没有。
赵珂面带担忧地看向姐姐,又发现阿娘和姐姐对视了一眼,似乎不仅不生气,还有些欣喜。
就连楚夫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
赵珂在回去的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但总算是知道姐姐没吃亏,索性也就丢下不管了。
她原本想的是每天抄一点大暨律,一年两年的抄完简简单单,但戚尚云不能一年两年后才官复原职,所以赵珂就只能紧赶慢赶,希望能快点抄完。
就连各府小姐送的帖子,也都全部婉拒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