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鬼

绵绵雾气随时间缓缓流淌而愈发厚重,于二人身畔缱绻萦绕,久久不散,其间隐隐散逸出动物身上那股浓郁且潮湿的气息,时不时还会有一些尖利的窃窃私语悄然传来。

沈一庭面容冷峻,身形一晃,挡在了宋湜身前,反手将一条帕子扔向宋湜。宋湜顺势接过,微微挑眉,眼中带着一丝惊讶:“小沈?”

“别废话,”沈一庭冷厉道,“你刚刚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湜上下打量他几眼,而后慢悠悠地举起帕子捂住口鼻:“这么难闻,估计是狐妖作祟。”

他才说完,有个矮小的身影在迷雾中边嚎哭边疯狂奔来,沈一庭警惕地试图避开他,那身影却先行在半途踉跄摔倒在地。

是昨日看门的小和尚。此时全然失去了曾经棒槌一般冷酷的特质,哭得肝肠寸断、鼻涕冒泡,满脸畏惧地在青砖地上挣扎片刻,随后仿佛被抽走了浑身力气,手脚绵软地瘫落于地。

宋湜看他像没了气息似的,下意识要往前查看,沈一庭手臂一伸,将其拦住:“稍等一下。”

可能真是情况有异,他难得用如此客气的口吻说话。

在二人的视线下,小和尚的身体渐渐开裂,一只长得像耗子的玩意从他大脑处跑出来。

它外皮带出些浆液,正缓缓渗透进层层叠叠的褶皱,水汽在形状锐利的小脸蛋上凝结,形成一粒粒晶莹的红色圆珠。

“无知。”那耗子竟开口说话,“吾等乃万龄居士。”

它说着,用形状萎缩的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耳根,转身跳下小和尚的尸体,露出身后一条毛发稀疏的尾巴,旋即迅速没入迷雾之中。

虽说如此,可作为一只耗子,这条尾巴其实还是太蓬松了。

“唔,”宋湜小声说,“被骂了呢。照这个刻薄程度,怕不是妖,而是鬼才对。”

沈一庭并未听清:“鬼?”

迷雾中的窃窃私语愈发响亮,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蠢蠢欲动。

没过多久,雾气中便浮现出重重叠叠的一些影子,那些影子相互推搡了一阵,最后走出一位老和尚。

老和尚正是之前给宋湜指明水桶方位的那位,依旧身着宽大的衣袍,此刻袖子未能遮住下半张脸,这才让人瞧清,他的容貌竟与那只毛尾耗子极为相似。

“什么万龄居士,没法化成人形的狐鬼而已。”宋湜瞥他一眼,转而向身前的沈一庭问:“你口袋里有多少钱?”

沈一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说:“没钱。现在谁还带现金出门?”

宋湜:“唉,倒也是。”

老和尚清了清嗓,声若洪钟:“......二位,毁了我们的巢穴,不是简单一点钱财可以打发的。”

“我们什么也没做。”宋湜压低声音,“而且,这里不该是你们的巢穴......”

雾气稀少处,露出佛寺昔日的断壁残垣,一尊雕塑的头颅在风中翻滚不停。

“这里原来,确实有座寺庙。”老和尚的声音变得有些尖细,“但它覆灭了,自己覆灭的。”

宋湜狠狠皱起眉,他用手背按下沈一庭挡在前面的手臂,在他不赞同的眼光中迈腿上前。

他语气中应该是夹带了愤怒的,可这愤怒依然听起来懒懒散散:“自己覆灭?”

“我们无需向你解释。”

“你是谁?为什么毁掉我们的家?”

“他身上有种气味,嘘......”

“大先生,杀掉他!”

“杀掉他!杀掉他!”

雾气里影子攒动,群情激昂,被催促的老和尚安抚地看了声音来源一眼。

“信不信由你。”他说,“你身上有东西摧毁了幻境......交出来。”

宋湜神色微微一滞,讪讪地笑起来:“什、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着心口往沈一庭身后躲去,模样十分心虚。水雾之中蓦地跳出一只长相凄厉的无毛狐狸,刚一现身便叫嚷着被沈一庭一刀钉在地上。

下一刻,越来越多的狐鬼仿佛得到了什么号召,一个接一个地踊跃跳出,齐心协力下一场奇诡的阵雨。沈一庭不是刺猬,身上没那么多东西把它们全定住,只好试图挡着宋湜找地方逃跑。

他凑近时,却看见宋湜脸上挂着神神秘秘的笑。

沈一庭满心无语,侧身避开一只狐鬼:“你笑得出来?”

宋湜不言,只是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微微勾起,双眸明亮如星,墨绘般的眉眼在刹那间竟透露出接近神圣的光泽。

若菩萨宝相,天予神慧。

他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听到耳畔刺耳的狐叫骤然平息,怔愣回头之时,遮天浓雾散去,老和尚不知所踪,杂草丛生的青砖地上落满瘦小的毛尾耗子,唯余一只半人高的深青色狐狸艰难站立。

狐狸无毛,眼眶空洞,声音从腹腔中幽幽传出。

此时,它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次的客人不是好拿捏的角色。

“——你是谁?”它沉声问。

“我没有必要和你解释。”宋湜眸中光芒渐渐黯淡,不易察觉地晃了晃身子,手搭在一旁的沈一庭肩上,语气中带着轻视,“你就当我是来为你们亵渎的罪行,送你们入地狱的吧。”

狐狸眼眶上的肌肉紧缩了一下。

尔后,它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原来是菩萨眷属啊。可惜。”

“......什么可惜?”

“眷属,我们一早就说过了,”它喃喃地说,身体消融成水,流淌在地,满怀恶意的声音仍然在往宋湜耳朵里钻。

“造下亵渎恶业的并非我们……”

什么......意思?

他茫然立在原地,身体因超负荷运作而气息不稳,抬眼时,眼前散落一地的狐鬼也消逝不见。

*

宋湜坐在河边,修长的手指用树叶拨弄水流,偶尔挑起几个或红或黑的小果子在鼻子底下闻。

他还没有闻出名堂,脑袋边伸出只手,手上有个圆润的大馒头。

宋湜默默拿走,回头,沈一庭那张冰冷的脸带着纠结:“先前在寺里的厨房拿的,我吃了没事。”

宋湜盯着那个白白胖胖的面团子:“狐狸会吃馒头吗?”

沈一庭仿若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将馒头交予宋湜后,便转身离去,声音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飘远:“不知道。”

狐狸不吃馒头,狐狸吃肉。死了变成狐鬼更可怕,它们要吃人。

所以这馒头应该不是它们吃的,只可能是之前寺庙里的人留下的。

宋湜观察了一番才入口,馒头内里绵软,像是才做出来没两天。

他平日里很看不上这种朴素吃食,就算要吃也得沾上炼奶,可如今时过境迁,只能将就了。

咀嚼了几口,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心中烦闷之际,又百无聊赖地用树叶拨弄起流水来。沈一庭在他身后不知忙些什么,宋湜再次回首张望,没见人影,草地上平地而起一个树枝搭起的帐篷。

他已有经验,抬头往上看,某个杀手的得力下属正稳稳地挂在一棵树的枝头之上。

宋湜不禁在心中暗自揣测,沈一庭上辈子莫不是一只猴子?毕竟常少谙也是杀手,没见他喜欢往房顶上走啊。

罢了,不管他。宋湜很有自觉地往帐篷里爬,倒在干草间沉思。

那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回去看一下吗,用那个东西,说不定可以探查到过去。

宋湜摸了摸衬衫心口的暗袋。

只是,真的要听信狐鬼的疯言疯语么?老狐鬼要一鬼养活全族的样子,因压力过大以致精神错乱的可能真是不小。

宋湜躺倒在地,正思索着,毫无征兆地抬手,一只温热的玩意正张着嘴准备啃他手臂,一时间被猝然抓住,拼命挣扎。

他原本想用术法安抚,想起来今天已经对狐鬼们超负荷使用,无奈之下,只好坐起来,努力把这团东西按在怀里套近乎。

那玩意的模样形似小猫,然而却只剩下一副猫的骨架子,深褐色的外皮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痕迹,浑浊的眼球向外突出,尖利的爪子无力地挥舞着,被宋湜一下子钳制住。

宋湜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在心中斟酌了许久措辞,才开口道:“我家里也有只猫。”

猫鬼愣住,似乎是好奇这猎物要说什么,一时间竟停止了挣扎。

宋湜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对着家中那只肥胖的虎斑猫默默忏悔。

“它很好看,叫四季豆炒肉,长得和你很像。”

猫鬼的声音像是婴孩般稚嫩:“关我什么事?”

“怎么和你没关系?你长得像我家的猫,我就觉得你很亲切。”

猫鬼浑身颤抖了一下。

宋湜没看见似的,继续说:“我听说猫鬼最为聪慧,我现在有其他要事......能不能帮我找到一个人?死的,活着更好。”

怀中的骨架子咧开嘴,露出阴森的笑容:“我是猫,不是狗。”

宋湜抚摸它的动作陡然加重了几分力道。

“......这样啊,好可惜。”

“痛!”猫鬼挣开他,跃了出去,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跑开,反而动了动鼻子,狭长丑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也不是不行。不过,要我找人,得有报偿。”

它舔了舔爪子,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把你身上的肉割下一块给我。”

宋湜和他面面相觑一会。

他好挣扎,虽说能很快恢复,但到底是自己身上的肉啊!被割下来很痛的。

猫鬼见他迟迟没有动作,转身欲走。

“留步。”宋湜咬牙,“给你就是了,先说好,就一小块。”

他缓慢地从衬衫胸前的暗袋中掏出一块半透明的残片,随后,用残片锋利的那头割下了手臂上一片皮肉。

顿时血流如注,而那块被割下的皮肉却愈发晶莹剔透,甚至带着几根水亮的银丝。

猫鬼双眼紧紧盯着那皮肉,目光发直,迅速扑上前将其叼起,耳边宋湜即便在忍痛,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吃了我的肉,便是我的猫了嗷……”

猫鬼在心里嘲笑:天真的小荷花。

它表面沉着地点头,再次转身要离开时,身后宋湜开始自顾自发散思路。

“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你这么瘦,就叫你小黑吧。”

呵。无聊。

猫鬼叼着还温热的肉,却不知道为何,回头看了一眼。

宋湜面色苍白如雪,用手捂住伤口,冲他弯着眼笑:“再见小黑,等你哟。”

猫鬼悬在空中的爪子一顿,垂下目光,加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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