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年幼的德塔仰起脸,望着自己的雌父。
“有什么区别吗?”他问,“成为什么都得过雄虫这关。”
“要是这么说,雄虫成为不了任何东西。”他的雌父却笑了,“他们的一生被精神力栓死,高级的可以从政,低级的只能履行义务,仅此而已。我们有在战争中蜕变和进化的机会,他们可没有。”
德塔愣了愣。
“不会是单方面的。”
“什么?”
“繁育义务的压迫不是单方面的。如果雌虫因此被压迫,那雄虫就同样被牵制。能获胜的永远是少数。”
“在任何规则里,能获胜的都是少数。”他的雌父回答,“如果你还想分出‘胜负’,那就一定有少数。”
“但一定有胜负。”
“是的。尤其是我们、尤其是战士。战斗必有胜负,我们与宇宙、雄虫与我们,都有那个明确的胜负。我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平等’,强者必然获取一切,这就是我们的规则。”
他的手搭在德塔头上。
“德塔,”他的声音温和柔软,“战斗是战士的宿命。”
“那战斗之后呢?”
他不知道。他的雌父也不知道。战士很少询问“之后”——死在战场上的人很多,而离开的那一群,似乎没有人在乎。
但他知道他们存在。
他亲眼看到了他们。伤残而不得不离开的,攒够了本钱找到雄主就立刻消失的,年龄太大按要求退伍的,人们有各种理由来到战场,也有各种理由离开。
战斗之后会怎样?战士的荣光消失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他们受伤,失业,衰老,成为了弱者。
这个世界不欢迎弱者。
当他们还是战士,他们荣光加身;当他们离开沙场,他们只是些暴力、固执、无用的东西。他们藏在角落里,像是社会的边角料,孕育了孩子的还稍好些,但更多的,长辈已死,同辈凋零,后代更是未曾出生。没人在乎他们的声音,他们太平凡,平凡到撑不起他人心中的荣耀。
德塔自问不会成为他们。他的勋章太多、地位太重,他S级的身份保证他到死都比绝大多数虫族强悍。但是——战场总有那个但是——这所有的功勋都可能被一场大败抹去,而战场没有不败的将军。
对很多人而言,这次换防是失去了积累军功的机会。唯独对他,是喘息的空隙。
——但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喘息。
德塔醒来时,米阿正趴在床上看直播。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怎么,”米阿挑起眉,“很意外?”
德塔点头。他以为自己能熬很久——打翼人时几天几夜不睡是常规操作,就算他的精神海状态不好,也不至于一晚都熬不了。
但雄虫安抚他时,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入睡的。
微妙的焦躁和不安让他咧了咧嘴:“我以为……算了。”
米阿抓住他的手腕,咬咬指尖:“看起来,你今晚不打算和我一起睡?”
“可以的话。”
“你可以。”雄虫叹了口气,“你就是仗着我宠你。”
“听着有点恶心。”德塔抽回手,“你在看什么?”
米阿在看公开审议。
这次的议题是那种典型的看议题就知道投票性质和网络主播投票差不多、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的类型:他们在讨论换防是否正确。
德塔没什么兴趣地躺回去,看着米阿的侧脸。按他的习惯,他应该起床处理工作——虽然他人在这里,但他的工作不会消失。拜虫族优秀的远程通讯所赐,他可以在这指挥军区的一切。
但他不想动。
他好像刚死过一次,只觉得任何东西都缺乏实感,包括他自己。
“好像大多数人都不希望你换防。”
“虫族的逻辑就是能打就往死里打,好用就往死里用。”德塔嗤笑。
“你不想打?”
“我已经清理完最近一片区域的翼人,现在没什么可打的。而且,我总得修养好了再打吧?谁敢让精神疾病,”德塔指的是自己的精神海,“当战争统帅啊?”
“那你倒是让我给你修。”虽说在雄保协七天,米阿有无数个机会修理精神海,但他真的一下都没动:他觉得德塔不喜欢。
“您把我绑起来,我就让您修。”德塔确实不喜欢,但他没得选,“您不能指望我在别人触碰我的精神时毫无反应。”
“信息素精神力都用上,还得靠捆绑,你知不知道这有多伤害雄虫的自尊心。”
德塔抬眼盯着他,好一会,慢吞吞地垂下眼:“谢谢。我会试着控制住自己。”
“比起控制,我觉得你需要一点对我的信任。算了,这不是你的问题。”完全不可信的雄虫瞪着直播界面,一群他不认识的人正在辩论这次换防的军事意义,而作为德塔的雄主,他很清楚,最主要的意义就是让德塔休息。
“不能只换统帅吗?”
“军队和统帅是高度绑定的。”德塔理解了他没头没尾的询问,“尤其是我这支。在战场上,最廉价的平民也是最不好管的。换成其他人,可能因为处理不好他们,反而引发军队内部的问题。”
“那就不怕绑定太深引发问题吗……”
“这就是为什么雌虫要找雄主,”德塔淡淡道,“高位雌虫必然有雄主控制,反过来,被雄主控制也是升入高位的入场券。”
米阿不安地看了一眼德塔,后者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或悲伤,也不是麻木。那不是被压迫者的表情。
“你一辈子做的一切,都要献给雄虫。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权力和责任是一体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历史最终会记得我,而不是你。”德塔轻轻笑了,“你被记住的办法只有四种,科研、政治、艺术,以及坏得罄竹难书。而我解决了目前已知翼人族群的一半,只要有人想讨论对翼人战争,他们就绕不开我。”
科研能力完全没有、政治水平十分可疑、艺术素养约等于零、估计也坏不到太离谱的米阿:“……哦。”
“很神奇,是吧?雄虫在质疑合理性,雌虫在维护它……也不是维护,是我不知道怎样能更好。要在维持出生率和战争规模的前提下更改制度?我没这个能耐。”德塔摇摇头,“所以我只能维护。如果不知道怎么改,那至少让现阶段的状态更稳定。”
他有种让米阿畏惧的清醒。
“我还以为雌虫会觉得平等的世界更好。”
“怎么实现平等?”德塔反问,“在找到替代手段前,没有人会在蜂王和工蜂间宣扬平等,除非他希望蜂巢灭绝。”
米阿也不知道。他对平等没什么想法,就像他对大多数政治问题都没什么想法。他只是觉得,委屈德塔侍奉雄虫,实在有点浪费。
“你想要孩子吗?”他莫名其妙地问。在大多数雌虫看来,这都是废话。
“不是现在。”德塔模棱两可地回答。
米阿点点头。他的眼睛紧盯着德塔的领口,落在白皙的脖颈。这是要害,但也许是因为他仅仅在发呆,德塔没有闪躲。
“所以你也接受了换防,并且你确实觉得,这是对你好的选择。你选择未来,而不是现在的某一场战斗中的荣耀。真厉害,德塔。”米阿的夸赞完全真心,“我连明天要做什么都想不清。”
这一次,德塔从话题中躲开了:“没什么厉害的。说起来,您吃早饭了吗?先吃饭如何?”
“但你手下的人怎么办?”米阿不依不饶,“你轻易接受时,想过他们吗?”
“我在前线昏迷的话,也是把他们架在舆论的火上烤。”
米阿怏怏闭嘴。德塔当然有他的道理,而且,说到底,就算德塔不接受,他也做不了什么。他没办法反抗皇室的决定。
这次的事情会发生变化,是因为另一个S级雄虫横插一脚,而不是雌虫自身的意志。
“……为什么,我从出生开始,就比在前线奋战的人高贵?”
“因为你从出生开始就比别人强。”德塔淡淡回答。
米阿垂下眼。他替德塔不值,因为德塔很强;德塔必须不值,因为米阿对他特攻。自然界、雌虫、雄虫像是一种奇怪的剪刀石头布游戏,这场游戏从其中两方基因层面不可分割开始,就只有一个结果。
“……德塔。”
“我在。”
“这一切……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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