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景宥进来时,正好见她坐起来。
窗外海棠还未开,青灰帷帐上的绿梅清丽淡雅。
女子面如傅粉,脸部的轮廓十分的和润气,薄柿黄的寝衣,垂着一头如瀑青丝,是苍冷之间的另一抹绝色。
“真好看,我的晚落即便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也是极其好看的。”
年少之时,齐景宥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他说,女孩子家就是要多多夸赞的,越夸越好看。
她自小身体孱弱多病,喝着苦药长大,天生一副皱眉耷眼的样貌,神态虚浮无力,如同枯萎的花,有几分凝滞的病气。
时不时的还咳血,身上总是环绕着一层清苦的药味儿。
不知道还以为是老朽病秧子,连俞家老太太每每见了她,总要摇头叹息一番,说:“不是长寿之相。”
陈氏整日以泪洗面,求神拜佛,年幼之时,她的大半时间里都是在寺庙里渡过的。
可终不见好转。
直到遇见了齐景宥。
犹记得,当初觐见的第一面,她躲在烛台后,那双眼睛透过烛光,清亮有神,目光赤诚又可喜,他说:“这个妹妹我喜欢。”
此后,侯府的门前就多了一个张望的身影,总是痴痴的,张扬恣意的朝她笑着。
赏灯游湖,宴饮游乐,这个少年把她的年少时光变得温暖了起来。
后来齐景宥登上了皇位,闲暇之余,总喜欢抒怀表意。
多有文人墨客争相写文作词,以此来讨他的欢心。
其中一个举子曾写下‘面如玉兰清美,神似睡莲幽静’这样的词句赞咏当今皇后神姿,引得齐景宥龙颜大悦,赏金千两。
盛京城里还盛行过此风,最后被齐元旭断喝禁令。
“你可不知道,当时真是吓死我了,怎么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呢,说起来还是怪我,都怪我,没事喂你什么药啊。”
少年说的懊悔自责,那双眸子如黑夜寒星,灿亮夺目,好似存着水,蕴着光,此刻因揪心痛惜微微拧着。
俞晚落有片刻的恍惚。
在后面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看着齐景宥一步步沉沦,坠下深渊,变得狂躁暴怒,也不禁会怀念起那个无忧无虑,恣意畅快的齐景宥。
而现在,老天再次把明俊张扬的少年送到了她面前。
她心生感慨,酸涩漫上鼻根,“是啊,喂我什么药呢,是药三分毒。”
她嗔怪的口吻极其的委屈,眸子里也是无辜戚戚,加上素容倦怠,带着朦胧的睡意,让人看了无不动容,心生爱怜。
有那么一瞬间,齐景宥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但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又念着她刚从鬼门关走一趟回来,怕是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吓得夜不能寐,直呼自己狂悖嚣张。
一时又急了起来,怨怪自己,“我想着皇极观的东西总是好的,连我父亲得到一丸,都要高兴个好些天,舍不得吃。万一被他发现了,中饱私囊怎么办,好东西自然要留给我的晚落。”
少年的喜欢是真诚而又热烈的,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性,连萱王也常说自己养了个狼崽子,一门心思都扑女人身上去了,自己爹都不知道心疼。
何况还是这个年纪的齐景宥。
后来他说:“你当我的皇后可好,此后余生有你伴我身旁,我就什么都会不怕了。”
那时的齐景宥温柔的像一层水,小心翼翼的口吻,褪去了往日那般散漫恣意,有种温润如玉的品质。
俞晚落自然是愿意的,因为没有人会将她捧在手心,毫不保留的爱她,宠着她。
连陈氏也经常说,“别惯坏了她。”
齐景宥不在意,“怎么就能惯坏了,又不差这些,既是有,何必藏着掖着。”
他说的又何止是物件。
“好了,二殿下,若是让侯爷看见,小心你的屁股。”
陈氏走了过来。
俞晚落也注意到陈氏的称呼了,萱王登基,齐景宥就是名副其实的二皇子。
齐景宥才不怕,依旧盯着俞晚落看,笑的眉眼弯弯,“新皇登基他可有的忙呢,可顾不着我,打了我还来。”
陈氏无奈,身后的婆子女使也是相视一笑,已经习以为常。
俞侯爷要是在家,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进来。
京中女眷多以清誉名声为重,俞侯爷也多番劝诫,可不让这位公子爷进门,他就变着法的让公主或太妃以各种宴席之名下帖子给侯府。
实在没理由了,他就翻墙。
气的俞侯爷跟圣上告状,但如今,萱王成了皇帝,他无处可告了。
齐景宥此后进侯府就跟进自己的家一样。
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封亲王,哥哥又是太子,父亲是皇帝,天潢贵胄,何其耀眼夺目的存在。
在这样的身份加持下,俞晚落的年少时光过得很是自快。
就如外界所说:“真是好命啊。”
酸溜溜的,只剩艳羡。
当今俞太后是她的姑母,父亲贵为侯爵,母亲出身士族大家。
家中嫡姐在盛京城中素有温和贤良之名,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一位进士及第的青年才俊,琴瑟和鸣,京中夫妇典范。
俞侯爷虽对齐景宥有所不满,但也只在嘴上说说。
毕竟陈氏在很早之前就默认这个女婿了,所以齐景宥能大摇大摆的进府,陈氏在背后也放了不少水。
她说:“女子嫁人,就该嫁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
她觉得,齐景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盛京之中,女子家大多数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高门贵户尚且有选择余地,办的各种席面场合,就是为了子女间能走动相看。
若合了眼缘,告知父母至亲,打听为人秉性,家世渊源。
合适的话,再面见几次,互表心意,这婚事就算成了。
成亲之后,女子要相夫教子,管理门户,治理宅院,一生的时间里,很少为自己而活。
而就是在这样的束缚下,他们还要拿‘经营’一说来作为评判女子是否称职的标准。
陈氏有家族作为后盾,家中妾室温良,俞侯爷也是忠直良将,一心为国效力,所以侯府并未经历过怎样的宅院内斗。
在俞晚落没有进入宫闱之前,陈氏所盼不过是平安喜乐,身体康健。
所以她也乐见齐景宥带她出去玩,见世面。
陈氏一走,俞晚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
那有一道细小的划痕,虽已经愈合了,但深绯色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她上手抚摸了一下,“对不起。”
她以为做梦呢。
齐景宥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男人家身上有个伤在所难免,哪比得上姑娘家,留了疤就不好看了,来,这是太医院最好的愈痕膏,听说祛疤颇有奇效,你试试。”
往日她也没注意到,只觉得齐景宥总喜欢一遍又一遍的吻着她的肌肤,有个烫疤都要过问好几个月。
所以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明明对面是自己相处了十数余年的相公,但或许是心性不同往日,没有头痛和华服的束缚,也没有宫墙和权斗的压迫,竟也学的小女儿姿态逗他,“身上留疤,你就不喜欢了。”
齐景宥的心突然漏了一拍,回味过来,脸色也肉眼可见的红了,生出几分慌张的羞涩,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呢,你什么样都好看,真的,你就算脸上长麻子长斑都好看,只是你们女儿家向来在乎什么样貌肤色,追求什么体态身形,处处要完美,我是怕你留了疤心里难受。”
是了,这才是齐景宥,有着少年意气的傻气和一腔赤诚之心,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东西。
于是想着想着,她的手就不觉的抚上了他的脸。
虽然对现在的俞晚落来说,此举有些越界,又有所不妥,可这一世,她更想随心走。
齐景宥对于她的抚摸,虽有怔愣,但更多的是欣喜,受宠若惊。
以往繁文缛节,总叫他心爱之人要端庄守礼,所以在人前,她拘谨含羞,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即便是在这样无人的地方,也是念着礼节,不敢多加靠近,每每只能拉着她那柔润的小手,自己臆想一番罢了。
现如今,这个甜头他吃的实在的好。
索性什么也不顾了,直接歪在她手心里,轻轻揉捏着她的手,十分的餍足,“别怕,有我在呢,没人敢伤你,谁敢伤你我就打谁。”
他说的是御前挟持一事,估计此事一出,朝廷内外难免议论纷纷。
侯府小姐持剑挟持皇子,胁迫天子,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若不是她一向温柔和顺,怕是这会儿御史言官早就把宣政殿的门槛踏破了,要求处置无法无天之人,以正家规国法。
但现在,齐景宥把丹丸一事宣扬了出去,有心之人稍加一思量便知其间的蹊跷。
何况俞晚落再怎么狂妄嚣张,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就好比兔子发疯咬人,绵羊失蹄伤人,虽有些惊险后怕,但终究弱小,挥舞的拳头何以威胁到豺狼虎豹,不过觉得是场荒诞可笑的戏罢了。
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齐景宥这个受害人都没说什么,反而乐在其中,眼巴巴的就往侯府来了,他们又何必吃力不讨好。
俞晚落想起来,“我昏睡了多少日?”
“七日,足足七日了都。”
提起这个,齐景宥都觉得荒诞。
正常人谁睡得了七日啊,可最后连御医都嫌烦了,甩下胳膊,“二殿下您饶了臣吧,这一天四五趟得跑,给陛下请平安脉都没这么殷勤的,都说了昏睡昏睡,睡着睡着就醒了,醒了就起来了,没有什么大碍。有点不对你就大惊小怪,微臣不是神仙啊!”
俞晚落记得,上辈子三日的光景她就醒了。
看来闹过这一遭,费了不少心神气力,以至于又多昏睡了几日,她转而又问:“那皇叔怎么样了?”
听到此话的齐景宥眉毛一挑,看着她,古古怪怪的笑了。
她莫名其妙,“怎么了?”
齐景宥忍住了笑意,“无诏进宫,还是那样的途径,虽有情可原,但终究是犯了规矩,不拿住定罪就不错了,好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不过是被关几天,做做样子就放出来了。这事我可也使了不少力呢。”
他念着俞晚落再多夸夸他,但俞晚落沉浸在思索当中。
上辈子齐元旭在宫门前哭得晕了过去,没进什么牢狱,事后被齐景宥抬回府中修养了,这次虽有所不同,但总归是知晓了先皇的心意,应该不会太难过吧。
“放心,我瞧皇叔进去的时候神色还行,还让我多谢你呢。”
他在说到‘皇叔’这个词的时候,字咬的很重,好想是在故意提醒着什么。
于是,那脸色的笑意就更明显了,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儿。
不用他多加提示,俞晚落就明白过来了。
她还保持着前世的称呼,刚才下意识称呼的就是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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