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乔家的章。
可这枚章,三年前已经被封存,不该再出现在任何案卷之上。
乔知遥吸了口气,将上下两页并排摊开。
上面那张纸是后加的,写的是:“银两已拨”;
下面那张是原稿,写的却是:“调拨未齐”。
她心里一沉:一纸之下,背后就是三成的赈银,有人能活,便有人会饿死。
乔知遥轻轻把上面那张“补文”收起,压到下面。她没有毁掉它,也没处理它,只是让真正那一页,露了出来。
笔蘸墨,未落字,却提笔良久,终于在那原文下方,轻轻写下:
“下段所引,似为乔尚书初拟,字迹存疑,原稿待考。”
乔知遥不署名,也不落身份。
只以“原稿待考”四字,将那一段几欲被压下的笔意,重新推回光中。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识伪”,也不是第一次“留字”。
但这一次不同。
她第一次不只是为辨伪,而是为存真。
那一刻,她意识到,所谓誊写,不该只是跟随纸意走笔,而是去判断,哪些文字是应该被记住的,哪些,是该被看穿的。
纸虽轻,笔却有立场。
风过阁檐,门未关紧,吹得乔知遥肩上的发微微晃动。乔知遥未动,也未抬头,只缓缓将那页重新合卷,推入案下。
乔知遥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
门外并无人。
她以为今日所有的观察与设局都已结束,却未曾想,那一双眼,始终立于她目光所及之外。
雪落帘边,静无声。
乔知遥出第一案库时,雪势已大了些。
原本只是细丝般的风霰,此刻竟密密扬扬洒落下来。未到酉时,宫路两侧的灰石地砖便已覆上一层白。
引路小吏早不见了踪影,她未寻,反而走得极慢。
这条回诰录署的路,乔知遥并不陌生,却是在这样的雪日里头一次独自行走。前几日所写之卷、所落之字、帘后之语与案上旧章,一桩桩沉于心中,冷不彻骨,却压得她一时无言。
她忽而记起年少时父亲教她练字时说过一句话——
“笔下所载,事也;所漏,亦是事也。你日后若记史,要记得:书上所留,未必为真,未记之事,却常是血。”
当时她听不懂,只以为父亲因职事郁懑,多思于纸上留白。
可如今乔知遥却忽然明白了。
她今早所翻之卷,若照例誊写,只会将那“银两已拨”定于档案,日后再无人知其真伪;而她今日那一笔“原稿待考”,或许就能让某人于他日再次翻案之时,知那页纸下,尚有他人落过的字。
乔知遥望着雪地里自己的足迹,一步步落在无人之巷。
她忽然意识到,所谓执笔为吏,并不只是听命于上,而是“敢为所见落字”。
这不是她先前所认知的书写方式。这已然是,某种意义上的“介入”。
乔知遥自雪中归堂,将卷密封入简,按例放入今日誊修的交案架上。无人问她多写了哪一句,也无人知她今日调出的是哪一页卷。
但她知道,有人会看。
而此时,宫中某处,枢密内录之署,正有人翻着一页无落款的抄件副文,目光停在那一句“原稿待考”上。
那人沉默半晌,缓缓将纸收起。
一旁立着的,是顾之晏身边的属吏沈律,自顾之晏入枢以来便随案调录,言语极少,素来只记不评。
可今日他却罕见地开口,低声道:“顾大人,那字,是她落的?”
顾之晏未答,只在火盆前停了一瞬,道:“是。”
沈律又道:“她若再写下一笔呢?”
顾之晏指间一顿。
过了片刻,他语气平静,却如纸下暗印:
“若她落第二笔,我便不能不动了。”
说完,他将那张副文轻轻丢入火中。
纸卷焰起,“原稿待考”四字烧完,灰色翻卷如夜雪初动,未尽却隐入风中。
夜落时分,天色已深,雪仍未停。
乔知遥回屋后,将外衣覆在屏风边上挂干,复又点起灯,炉火渐旺,方才驱散一身微寒。
屋中仍如昨日,无多陈设,除案几之外,唯有一架旧书柜,存着她调入实录馆后私下抄录练字所用的几部旧稿。她习惯于夜深时再翻一遍白日练笔所临之文,有一半是为自验笔误,另一半,是为确认自己的字,还在。
她取出今日所誊那一卷摊开。
乔知遥摊开的是誊写前抄录练笔所用的副卷一页,原应作废,却不知怎地被一名外吏误贴了馆中流转文卷的副注角标。
“所注之‘原稿待考’,已转梁大人亲审。”
乔知遥盯着那一行字良久,那一行话,直指她今日一念之间所做的修改。
她知道,那四字若留存下来了,就一定会被看到;而若未留,则说明她从一开始就被过滤掉了。
如今“转梁主官亲审”明明白白写出,那么说明她的这一笔,已被纳入了真正的诰录之眼。
乔知遥盯着那句副注,许久不语。
过去她在实录馆时,不过是协修小吏,誊的再多,也不过是将别人的话转录一遍。她曾自信自己是忠于纸笔的人,字中无情、笔中无意。
可如今她越来越意识到,哪怕是一笔似注非注的尾注,也可能决定一段旧文能否存世。
若这便是字中之权,她写与不写,已不能再说与她无关。
乔知遥低头重新握笔,指节微凉,却将今日那页重新抄了一遍,抄至尾处,她却并未再落“原稿待考”四字,只空出三寸,轻轻一按,将笔停住。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写。
可那份空白,反倒比任何注脚都更有分量。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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