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孤军奋战的。朋友们睡到五点半,再晚一点的是六点。冲锋衣的校服外套摩擦声音过大,燕鸥把它拢在怀里,到屋外再穿。
走廊四通八达,灌过来的风让衣着单薄的她患了感冒。
周日的几个小时放学时间,燕鸥一个人去了医院。
脑袋从昨晚就开始昏昏沉沉,上手去摸也是烫得不行。结果非要忍着考完今早的试,才找老师拿了请假条出门。
六年级就学会了单独带燕听去看病,燕鸥轻车熟路去取号和等待。
脸埋在口罩里,一刻不停地吸鼻涕。
呼吸的热气模糊掉了眼镜的镜片,燕鸥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倒在医院的铁椅子。
瞒过了谭沫她们,不然她们知道她烧到三十九度一定会抽出时间陪她来医院。
燕鸥捏着扶手借力,艰难维持住身体。
医院还是有打点滴的治疗方案,燕鸥怕疼,不敢打屁股针。
就自己和药水架相伴,呆坐在椅子。
从口罩的缝隙里升起来的热气实在烦人,燕鸥把眼镜放到了一边。
世界的模糊带来更大的困意,她一个闭眼和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打完一瓶最大的药剂,脑袋也恢复不少清明。
浆糊一样的脑子像生锈了的齿轮开始动,迷糊中记起方才的睡梦里听到了他的声音:“同学?”
轻轻柔柔,飘在她耳边,格外好听。
燕鸥的嘴角浅浅在笑,反应过来自己视野的倾斜。
愣愣地抬了头,往右去看,发现自己靠住了一个从未认识却又熟悉无比的人。
红马甲,他的左手递过来一杯温水。
缺失掉眼镜,燕鸥无法辨认那颗虎口痣的轮廓,只能发现一粒黑点。
“同学你好,我是医院的志愿者。刚刚看你睡着了要掉下来,我就冒昧地坐下,做了个人形靠枕。希望你不会介意。”
他的话流水一样淌过,燕鸥激动到去扯动扎着针的左手。
左手被他轻柔地按住,三秒的相触,他即刻分开。
“要小心针头移位呀。”他眉眼带笑。
那就换右手去摆,燕鸥开口:“不介意,谢谢你。”
如今是一月份,听说各大高校早放了寒假,那就不难怪他会在这里。
左手的手背清晰起来药剂输送的感觉,燕鸥去瞄,隐约感受到他手心的暖意。
和半年前她们击掌时的温暖一个样。
耳垂烫起来,好在脸颊没有不明觉厉的粉红。
“现在有感觉好一点吗?我刚刚叫护士姐姐帮忙换过一瓶药剂了。”
“谢谢你,烧好像退了很多。”燕鸥对他弯一下脖子,目光跟他对上。
他像是很惊喜的样子,笑意即刻加深。
“那就好。”
“我也是二中的学生,不过今年刚毕业。”
指了指燕鸥校服上的校徽,他自然而然开口。
果然,又忘记她了啊。
燕鸥仰头去看在掉下来的点滴,应他一句:“这么巧呀,师兄好。”
“我叫周予鹄。”
姓名被他咬得很重,字正腔圆。
周予鹄,我知道的。从三年前就记到了心里的名字。
眉毛轻轻地弯起,燕鸥想再对他说一次那句“我叫燕鸥”。但是有另一个穿红马甲的阿姨来叫他,说需要他去陪一个老人家看诊。
他挥手回应,走之前还语速飞快地叮嘱她:“同学,睡觉前记得定好闹钟,不然点滴打完了会倒抽你的血,很疼。记得吃晚饭,我们再见。”
“再见,师兄。”予鹄师兄。
看男孩子颀长的身影小跑几步过去,蓬松的黑发上下蹦跳,双手扶住了一位老人家的手臂。
他弯下腰来,和老人家平齐,侧耳过去听他说话,时不时点头,扶他进了门诊室。
那天的他在朋友圈分享了今日的志愿,九宫格的照片放了工作餐、红马甲、药盒子,还有她的点滴瓶子。
配文是“早日康复”。
大概是在对他服务过的人祝福。
燕鸥私心把那句话珍藏,截图后留在自己的相册,偷偷地把他的文案当作是他送给她一个人的话。
感冒用了两个星期才好全,燕鸥被朋友们勒令禁止出门再加大衣。
她就早上躲进厕所,出门时为了避免双手前后交替带来布料的摩擦而张开手臂在走。
冲锋衣外套是灰白色,谭沫有一回早醒,说看见燕燕在宿舍大张手臂,以为看见了一只准备展翅飞翔的大鸟。
高三学生的寒假仅有两周,和燕听、母亲上街采买年货的时候,燕鸥看见了身穿红色毛衣的他。
难得有太阳的一天,燕鸥目不转睛,回应妹妹的话变得敷衍。
遇见他的时候,似乎都是艳阳天。
大红色的毛衣加身,一条纯蓝色的围巾,把他的脸蛋衬得白里透红。
他的手掌挡过头顶,妈妈给他递年货的时候就放下手,眼睛被阳光刺得微眯。
和家人在一起的他总是在笑。
不像身边的母亲,她只是发呆几瞬,母亲就数落她怎么不上手帮忙挑拣。
燕听话语嘟囔,在替她回顶母亲的话。
垂头到眼前的桔子摊后再抬眼,燕鸥就找不到他了。
人生海海,庆幸她们在这座小县城相遇,让她和他可以再有这么几次的偶遇。
那是不是说明她和他挺有缘分?毕竟她生活里的某些人转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想到这里,放在人潮里缓缓在飘的目光添了点笑。
新学期的开始,总复习更是紧锣密鼓。
燕鸥的眼睛总是发酸,摘了眼镜后,用手掌去揉眼睛。
谭沫给她的桌面放一瓶眼药水,要她小心用眼。
随着倒计时一块消逝的,就是燕鸥桌面的眼药水和水性笔。
那天下午的课间,燕鸥仰头刚精准滴下两滴清目的眼药水,合眼在休息的时候,讲台上遥遥传下来班主任通知的话语:“晚上去开会,学校请了个你们上一届的师兄回来做演讲。”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学校惯例是会给高三学生开一些激励的讲座的。
只是没想到是他。
燕鸥和谭沫提早五分钟入场,手里拿着的题册悬在半空,铅笔滑落,在地上翻滚。
谭沫兴奋地扯她手臂,眼睛看过来,想确定她有没有看见。
木色的演讲台后,聚光灯从上往下,把他身侧的灰尘都照亮成翩翩起舞的蝴蝶。
他一件黑白T恤,配一条黑色工装阔腿裤,正在调试话筒。
五班的位置靠后,前排是留给一二三班的。
燕鸥只能尽量往班级位置的前排坐,尽可能离他近一点。
和老师沟通过事宜,他回到第一排——和之前表彰大会她偷看他的位置好像。
老师先做了引入,在掌声中,他含着笑上台。
说话时的眉眼弯弯,他在台上讲话时神态轻松,偶尔还能开开玩笑,惹得全场欢笑。
这样的讲座,学生向来都是埋头专注在自己的事情的。过去也听了几次所谓心理学家的演讲,燕鸥从来都是在画画或者写题。
今晚的学生抬头率十足,眼睛和耳朵都把专注给到了台上的人。
因为是他。
虽然不是和他同级,但是底下的学生基本都是认识他的。
女孩子们更是高兴,多难得的赏心悦目清洗学习疲劳的机会。
燕鸥的双手搭在桌面,题册的封面被折弯。
他的话近了结束,右手举起一大叠的明信片,说:“我给师妹师弟们准备了点小礼物,会议结束后可以来找我拿,我在第一排。”
指了指自己的位置,他笑着鞠躬,说了句:“谢谢聆听。”
带着他的礼物回到位置,老师随意讲了几句话做了结束。
学生们动作起来飞快,一个劲挤到第一排。
在他拿着明信片晃的时候,谭沫就来拉燕鸥,凑近她耳朵轻声说:“燕燕,我们待会也过去。”
燕鸥的怯懦许久不曾来,这一回又犹豫不决。
好在朋友勇敢,飞一样拽着她出到过道,不客气地朝前挤。
越往前人头越攒动,燕鸥和谭沫只能停下,被推着往前。
先是看见他的后脑勺,接着是耳朵,再然后是侧脸,终于能把整张脸看全。
燕鸥在人群里艰难呼吸空气的时候,视线牢牢网在桌面上的明信片。
担心明信片的数量不够,担心她得不到他的祝福。
当明信片一张又一张减少,燕鸥的衣角被搓成个小团。
她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刚好在整理明信片,把那一叠明信片拍一拍堆成规整的长方形。
撞进他的眸子,他的左手抽出最底下的一张递过来:“高考顺利。”
眼睛亮闪闪,虎口痣在镜片前变得清晰。
燕鸥双手去接,连带着明信片都在发颤:“谢谢师兄。”
明信片夹到题册里边,燕鸥把题册紧紧抱在身前。
谭沫在回宿舍的路上就捏着明信片在转在看,随口去念他写下的话。无非是简单几句的“高考必胜”这一类老生常谈的话。
“燕燕,你的明信片呢?他写了什么?”
燕鸥攥紧书本的侧边,等到在床上坐了,才小心翼翼翻开题册的封面,把那张明信片捧在手里看。
一张展翅在飞的灰白小鸟,头顶一撮浓黑的毛,尖嘴是红色。小巧玲珑,十足的可爱。
那个周末,燕鸥才用手机搜到这只小鸟的种类:北极燕鸥。
握着手机的手不可置信地抖,翻过来再去念他的话,燕鸥的上下睫毛在眨眼间沾了水意。
“你是飞鸟而非家禽,你有突破苍穹的勇气和能力。愿你掠过千万湖泊河海,飞跃千万青山丘陵,看遍世界繁华荣辱与冷落,最终栖息在那座名为‘自己’的山。高考顺利,摘得心中所想。”
他的字迹刚健有力,话语更是有力透纸背的能量。
那天晚上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的时候就感到了难以置信的巧合。
这个下午的燕鸥去抚摸他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去对照明信片上的小鸟和手机搜索出来的照片。
不会错的。
是她的名字,连祝福都特别贴切。
是巧合吧?
刚好看到那只小鸟,就文思泉涌写了这段话。
怎么会有一秒钟的恍惚,以为他是特意写给她的?
痴心妄想。
他从没有认识过她。
这张明信片被夹入了燕鸥毕业后的一条朋友圈。
燕鸥的朋友圈空空如也,那条朋友圈是她的第一条。
明信片的照片是朋友们帮忙一起拍的。那一个周末,大家都在想怎么才能不明显又突出地把它照进去。
有朋友拿来了她的素材纸,在课桌上摊开放平,再找了一本题册展开,垫几张试卷,明信片在下方,上边摆几支笔。
如此,就像是燕鸥在记录自己的一些学习成果,偶然把师兄的明信片放上来了而已。
那条朋友圈的相片凑够了九宫格,燕鸥放入了她拍的校园花草,再拍一张自己的画本。还出现了人像。
谭沫在高三的生日时收到了家人送的一台相机,她就拿来记录最后的校园生活。
最开始被黑洞洞的镜头对着,尽管知道是谭沫在偷拍,燕鸥还是头顶爬来了大群蚂蚁,手中在写题的笔顿住不会动。如若谭沫和朋友叫她拍单人照,她更是表情死僵,上镜是什么角度都救不回来的丑。
被谭沫拍了一段时间,这个女孩子还总把相片调出来给她看,指着她说:“燕燕你看,你拍照多好看,怎么还不好意思面对镜头?”
其她朋友都在附和,一个接一个夸她漂亮,让她学会了去照镜子看自己的模样。
再有一个中午,谭沫要给在走廊上背书的她照相时,她就顺从地举着书本看她镜头。
一双杏眼弯着在笑,她的下半边脸躲在书本后边,眸光却是直勾勾放在镜头。
这张照片在朋友圈被展示,光线柔和地从背后环抱住她。
还有穿着校服和朋友的合影,燕鸥在毕业离校前的那个晚上,湿润了眼眶。
原本想着在黑夜里无人看得清她红色的下眼眶,可她回话的嗓子嘶哑,台灯就照到她脸上。
大家来摸她的头,说燕燕不要伤感,她们还会再见。
燕鸥在渐渐学习飞翔,朋友们是替她擦拭羽翼、破除前进路上障碍的人。
她们细心呵护她的敏感自尊,给她浇水灌溉,助推她迈出张开翅膀的第一步。
她对她们的感恩记在心里,来不及报答。
她们就要匆匆别过。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燕鸥在校门口见到了一个学期未见的燕听。
女孩子手里拎着个白袋子,鲜花在她身边那个男孩子手里捧着。
今年是她们两个手牵手的第三年。
燕听抬抬下巴,男孩子就把花推送到燕鸥手里。
“姐,毕业快乐。”燕听递过来那个白袋子。
燕鸥去翻,是一个最新款的国产平板。
错愕地抬头,燕鸥不会说话。
“你不是喜欢画画吗?试试板绘。我看我同学她们用平板用的挺好。”
“多少钱啊?”
抹一下姐姐的脸,燕听双手插兜,“你管它多少钱。反正我存钱罐还有钱。”
燕鸥的笑里滚下湿意,要妹妹陪她回家。
燕听烦透了那个屋子,奈何看姐姐很坚持,就耐着性子跟着她进了房间。
锁着的抽屉里躺一个手机盒,燕鸥把它捧出来,要妹妹伸手。
燕听的眼眸微动,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摊开一个手掌给她。
“是我画画得到的奖金买的。”
高三上学期的那场比赛让班主任发掘了燕鸥的潜能,其后又介绍她去参加过两次比赛,奖金都被她存好。
燕听没要求家里那两个给她买手机,燕鸥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买好了这部手机。
她猜得到妹妹会偷偷回来接她,等妹妹回到县城,她的惊喜实现会变难,所以要提前准备。
燕听在端详那部手机,是国外远近驰名的那个牌子,款式几乎是最新,怕是把她这个傻姐姐的存钱罐都掏空了。
“真笨。”燕听喃喃一句。
“我……我是不太聪明。你喜欢这个手机吗?”燕鸥的双手背到身后,忐忑地去看妹妹的眼睛。
“你没钱了是不是?”
“有,我还有。”
燕鸥听她这样说,立马就踮脚去拿自己的存钱罐。
倒出来一张一百,燕鸥给她看:“还有一百。”
她的奖金叠加,少说也有七八千,现在就只剩了一百,看她还是很心满意足的样子。
燕听又骂一句:“笨死了。”
燕鸥去拽自己的衣角,小声说:“对不起。你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去换掉,买别的。”
手机滑进口袋,燕听的手指攥拳,背过身去不看她。
“别跟我道歉。这个手机很好,你怎么不给自己留点钱?”
“听听,我有钱啊。”
那一张轻薄的一百递到燕听眼前,燕鸥发现妹妹的眼眶发红。
“对不起,我太笨了,你为什么会哭?”
燕鸥的动作笨,擦掉了燕听的几根眼睫毛。
燕听把她的手拍开,又转一个身面对着墙。
“笨个屁。天天听那些人乱说,你信他们干吗?最笨的就是把他们的话从小信到大。”
“但是我脑子确实不太好,也帮不上家里的忙。”
燕鸥看着燕听的脚后跟一转,变成了她的鞋尖。
“屁啊,谁说你脑子不好?那两个蠢货?”燕听的声量高起来,骂起人来丝毫不客气。
“姐,大学报远一点,别回来了。”
这句话从暑假开始说到了燕鸥的成绩放榜。
她的总分超过了本科线五十分,搭上了重本线的边。
燕鸥把五字开头的三位数扫了又扫,还擦一下眼镜片。
燕听拍一下她的脑袋,笑她:“还不相信呢,考得多好。”
点两下头,燕鸥在笑。
最后被一所A大所在城市的一本学校录上,燕鸥收行李时,燕听在床上零零碎碎地说话。
那个城市离她们的家乡很远,燕鸥知道,妹妹怕她一个人在外面照顾不好自己。
她更知道妹妹很高兴,一直就盼着她走出去。
两姐妹在床上躺下,燕听枕着自己的手,在看天花板,语气轻松:“等我考上A大,去那边找你。”
燕鸥点头,意识到黑夜里妹妹看不清,才“嗯”了一声。
A大,她要找时间进去看看。
——看看那所好大学,看看能不能遇见他。
有他在的城市,燕鸥首次踏上出发的火车,居然没有心生孤身一人的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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