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珏终究没能问出那个盘旋在唇边的名字。华菁二字像枚生涩的橄榄,在舌尖辗转数次,又被她无声咽下。她太清楚,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这些年精心构筑的疏离城墙就会裂开细缝。
李明舟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故意错开了视线。他比谁都明白,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实则将真心藏在九重城阙之后。那些恰到好处的微笑不过是琉璃灯罩,既能透出暖意,又能隔绝触碰。他与苏珏认识两年,也就偶尔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几分真实,但他相信,只要他将那封信交给她,她就会立马回到那个真正属于她的世界。
“阿珏。”苏寒尘的声音突然刺破暮色。
苏珏回头时,正撞见苏寒尘铁青的面容,这才惊觉时间已过去了大半。所幸要事皆已商定,她起身时裙裾扫过石阶,带落几片早凋的海棠。
归途的马车里,沉默像块浸透冰水的绒布,沉甸甸压在两人之间。直到苏府朱门在望,苏寒尘才冷硬地掷下一句:“五日后锦贤王府来下聘。”话音未落,玄色衣角已消失在通往将军院子的回廊尽头。
苏珏望着苏寒尘背影小时在转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食指上的银戒。她转身走向自己的院落,裙摆掠过石径时惊起几只萤火虫,绿莹莹的光点像散落的星子。
此刻苏老将军的书房亮如白昼。苏管家还未来得及通传,檀木门已被“吱呀”推开。老将军从兵书间抬头,花白眉毛下射出两道锐光:“进门也不敲门,谁教你的规矩?”
苏寒尘只是冷笑一声,看了苏管家一眼。
苏管家先是看了苏老将军一眼,见他微微点了下头后便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
苏老将军搁下手中的狼毫笔,双臂交叠于胸前,身子向后一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苏寒尘,开门见山道:“听说,今日是你陪那丫头去的锦贤王府?”
苏寒尘不慌不忙,先是在书案旁寻了张梨花木椅坐下,又慢条斯理地执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汤微烫,他轻啜一口,待喉间干涩稍缓,才抬眼看向他,唇角微勾:“倒是没想到,您老人家虽深居简出,消息却这般灵通。我还以为,这些琐事早不入您的耳了。”
苏老将军眉头一皱,显然对苏寒尘这般阴阳怪气的腔调颇为不耐,指节在案上敲了两下,沉声道:“少在这儿绕弯子。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那丫头的事?既然都到这一步了,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有话直说。”
苏寒尘没料到他竟如此干脆,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如刃,直直刺向苏老将军:“好,那我就直问了——您为何会答应让她假冒我妹妹?又为何如此配合她?她不日就要与那李明舟定亲,您真的放心?您就不怕她会做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情?”
苏老将军早知他会问这些,神色未变,只是缓缓起身,踱至一旁的书架前。苍老的手指抚过一排排泛黄的书脊,似在斟酌言辞。半晌,他才低声道:“当初允她借用苏家身份,是因我欠锦贤世子一条命。但自她入府那日起,这份恩情便已还清。”他顿了顿,抽出一册兵书,指腹摩挲着书页边缘,声音愈发低沉:“至于为何继续配合他们……另有缘由。”
苏寒尘见苏老将军沉默不语,只在书架间翻找着什么,不由眉头微蹙,却也不催促,只是静立原地,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忽然,苏老将军从两册厚重的兵书之间抽出一叠纸张,缓步走回案前,递了过来:“你先看看这个。”
苏寒尘狐疑地接过,指尖触及纸页时,竟觉那薄薄的纸张似有千钧之重。他垂眸展开,才读了第一页,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抬头望向苏老将军。苏老将军神色沉凝,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纸页沙沙翻动,室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爆裂声。待读完最后一字,苏寒尘指节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纸张在他掌中皱缩成扭曲的弧度,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叠罪证碾作齑粉。
“到底是谁害了他们?”他声音嘶哑,字字似从齿缝间挤出。
苏老将军长叹一声,浑浊的眼中闪过痛色:“当年噩耗传来时,我亦不愿相信。你娘生下你妹妹后,终日郁郁,你爹便提议带她去麟州散心。可你娘舍不得襁褓中的孩子,执意一同前往。”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案上镇纸,声音愈发低沉:“临行前,你爹亲口告知我去的是麟州,可最终……他们的尸首却是从临川府运回的。”
烛火忽地一跳,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老将军继续道:“以你爹的性子,既定了行程便不会轻易更改,更何况还带着婴孩。临川府上报说是遭了悍匪,可你爹堂堂镇北将军,怎会护不住妻儿?除非——”他猛然拍案,“那根本不是什么山野匪类,而是川风堂二长老率领的死士!”
苏寒尘胸口剧烈起伏,却在听到“川风堂”三字时骤然冷静。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寒芒如刃:“三年前千阁灭川风堂时,江湖震动。但这等组织若无重利驱使,绝不敢对朝廷命官下手。除非……”他指尖轻叩案面,“要么幕后之人许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要么川风堂本就是朝中某人的爪牙。”
他忽然冷笑:“若是前者,范围太广;若是后者……”声音陡然转厉,“那凶手谋的,必是我爹手中的兵权!”
苏老将军凝视着苏寒尘锋芒毕露的侧脸,眼底泛起欣慰的波澜。这些年苏寒尘天天游手好闲,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可此刻,看着年轻人眼中灼灼的锐光,老将军终于确信——蛰伏的苍鹰,终究要振翅九霄。
苏寒尘的指尖在泛黄的纸页间游走,忽然停在一页记载着父亲离世后朝堂变局的密报上。他的目光如刀锋般钉住一个名字——刘霖。
苏将军死后,原本统辖的三万精兵被皇上收回,暂交宁阳侯掌管。同年,借口游玩的裕丰王突然举兵谋反,五万大军盘踞同洲。与此同时,西域三部联军犯境,烽火四起。
苏老将军尚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就被急调西域平乱。而镇压裕丰王的重任,则落在了宁阳侯肩上——那个刘霖,正是当时宁阳侯麾下的副将。
西域战事胶着五年,终因蛮族内乱而止。而裕丰王叛军,不过三月就被宁阳侯击溃。此战中,刘霖战功赫赫。庆功宴上,皇上龙袖一挥,将同州刺史之职与那三万苏家旧部,尽数赐予刘霖。而举荐刘霖的秦潇,亦从吏部侍郎擢升尚书。
“好一个环环相扣。”苏寒尘冷笑。他记得清楚,这位同州刺史早娶了秦潇的庶妹续弦。那日在秦府见到的秦红玉,正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如今宁阳侯的嫡女又嫁入秦府为媳,两家早已同气连枝。
苏寒尘抬眼,眸中寒星点点,“所以你是确定了杀害我爹娘的就是秦潇,所以才选择帮那丫头?”
老将军摇头:“是,也不是。虽蛛丝马迹皆指向秦潇,但终究缺了铁证。”他负手望向窗外,“这些年来,秦潇结党营私,架空皇权,老夫岂会不知?只是皇上尚未表态……”突然转身,眼中精光暴射:“如今圣上羽翼已丰,此獠断不可留!帮他们,就是在护这祁渊江山!”
苏寒尘长身而起,忽然嗤笑:“老狐狸。”折扇“唰”地展开,“原想作壁上观,被您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不忠不孝了。”
“哈哈哈!”老将军大笑拍肩,“小子总算开窍了。”
肩头沉甸甸的重量让苏寒尘垂眸轻笑。白玉扇骨灵巧一旋,轻巧卸下肩上重担。他转身离去时,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似出鞘的利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