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机藏

雁徙南,百花残。

冬后初雪连下了十日,半个彧国沃土覆盖在三尺厚雪下,紧压着尖锐的草芽。

峥嵘北山下,十余顷象征着权威无上的夏氏宫城如一头酣眠巨兽在此盘踞。

宫城内,华宇琼楼层次叠错,雪盖的玉顶堪比珍珠璀璨,远远望去,宛若九霄天阙,巍屹簌簌风雪中。

“待杀了狗皇帝,我自回竹月深去向公子请罪。”

深墙北角偏殿内,云渡驻足楠木描金衣橱前,看着柜里一张冶丽娇美的面孔,眉角压得有些低,眼中凝着少许愧歉。

扯下悬挂的衣物盖在女子身上,将柜门轻轻合了。

云渡利索拢好丝薄飘逸的衣衫,打着绦带边走出内室,坐到窗侧镜台前描妆。

明亮平滑的翠云芙蓉花宫镜里,一对且英且婉的联绢柳眉改得又细又弯;眼妆化得深邃魅惑;乌发高耸绾起,犹似飞天仙女。

美艳如柜里的那位昏迷的西域姑娘。

取下腕间一只白玉镯,旋开金镶环,摇了摇匀,无色无味的液体倒出在掌心,纤秀指尖蘸取部分,涂抹在脸颊、耳朵、颈间、锁骨、胸窝、皓腕乃至脚趾等一切可能吸引男人兴趣的部位。

扣回玉镯,套回腕,系上一方流光溢彩的珍珠面帘,云渡缓缓起身踱至窗边,推窗外眺。

飞雪漫天,扬扬洒洒。融进刚扫一遍的白玉铺地,入目非红即白,瞧来唯美的画面,映入清幽的眼波独见凄凉。

寒风趁机蹿进,冰冽的感觉让她想起了殓星谷墓室里的寒碧台。

于许多人而言,两年光景足够改变周遭事物,淡忘许多经历。

然而于她,沉睡寒碧台上的那七百多个日夜除了将身形容貌重塑得诡魅惊尘,并未对她的记忆进行过消减。

她清晰的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赛娅,你换好舞服了吗?乐署姑姑催我们上场啦。”

神游间,雕门“哐哐”叩响,一个清丽的女声催促。

绢牖“吱呀”一拉,寒风挡在薄如蝉翼的窗扉之外,髻上飘逸的丝缎垂垂而落,搭在纤薄的肩。

云渡捞了件白裘披上,拉上风帽,踅步去开门。

看见门外急得打转的妙龄舞姬,云渡将头微微含下,没有说话。

舞姬抬头看过来时,云渡扯了扯兔毛绞边的风帽掩去一些容颜,两步走在了前面。

绕过屋角,七八个打扮冶艳的舞姬已排好了队形等在回廊下,纱冠高簪的女官冷肃着脸,执戒围着众人巡扫,挑看她们演出的服饰,检查是否有不妥当处。

见了云渡,她脸色一正:“动作快些,别磨磨蹭蹭的。你们也知道今夜宫宴乃陛下为犒赏濯旌王平定北江之功而设,还敢摸摸梭梭,脑袋不要啦?

好意提醒你们一句,方才献的舞反响平平,濯旌王瞧都没瞧一眼,陛下龙颜正怒,若你们这一曲再不能艳惊四座,博得濯旌王片时驻目,你们小命不保不说,我太乐署上下都将跟着受罪。可都听明白了?”

舞姬们看向沿回廊趋步返回的垂头丧气的另一队艺姬,默了须臾,颤声应“是”。

人人皆知,彧国的开国之君夏临顼二十岁便打下万里江山,英悍名气威震四境,可谓天降圣豪。

然而励精图治才七八年,在大彧世景蒸蒸日上之期他的性子却如中了魔邪,逐日竟变得肆意残暴。

夺臣妻,奸民女时时发生,滥杀忠良更是乐趣无尽。

天子权力至尊,无人会在其面前提一个不字,因为提过的人早被杀了个干净。

——五年前,御史云公看不下去皇帝的暴虐无度,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谏言其收敛任性,然而,只是一次寻常不过的司职,竟招来在京三族连诛的滔天巨祸!

云渡便是这场天降灾祸中尚存的一缕活魂。

是从无间之渊爬上来找夏临顼讨账的一只厉鬼。

据悉,皇上今夜宴赏的这位濯旌王名唤夏寻,是乃其已故胞兄之子,其人气质清幽,年少有为,才及冠即有用兵如神天资,杰出的军事能力深得皇上器重。

但有一点,皇上对濯旌王不近声色之死板行为尤是不爽,常念叨他年已及冠不娶妃真为不孝,连累他对不起亡故手足。

若行使皇权强行给他赐婚,他便要归还兵权,卸甲辞务,甘做一介白衣。

濯旌王无惧生死,皇上拿他真叫一个无可奈何。

成年的男子,既不好男色,亦不近女色,明明生得一副惊尘绝艳的好样貌,却整日戴着张恶鬼面具示于人前,只与清歌幽乐为伴,教人无从捉摸其活着的真实目的。

于是每有机会,皇上就会想方设法从侧勾起濯旌王对人或物的兴趣,好趁热塞给他点什么。

譬如他自己最为沉迷的美人。

名门贵女啃不动的骨头,皇上不介意让低贱的风尘舞女来做。

太乐署几日前收到上司严令,要求今日入殿的美姬们无论用何种方法,一定要让濯旌王多看自己两眼,最好是能勾引了他去,让皇上找到赐他玩物的机会。

“你们几个是外间艺坊招来,技艺上虽不如官伎高雅,狐媚功夫却是你们的看家本事,大不必在陛下与诸公跟前收着敛着,装清纯,可尽管展现你们的才艺,去博濯旌王一睐,听清楚了吗?”

边走着,女官絮絮交代。

回头看着狐氅深拢的云渡:“你是今夜压场的领舞,当晓得其中利害,不用我强调也清楚该怎么做。”

云渡心下一沉,长舒一口气,适时点头。

一股凝重的,感觉就将释去重负的舒快感从眼底一划而过。

再一次踏进皇宫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

久得她几乎快要忘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的容貌。

戌正。

朔风卷雪簌簌扑打着昭华宫明耀的琉璃门窗。

其时殿内酒香四溢,歌舞回旋,皇帝斜倚御座之上,底下共聚一堂对饮的是衣冠楚楚的高官显宗。

君臣同乐,俨然一派盛宁祥和的光景。

一曲盈如流风回雪的胡旋舞迎来**,众臣们看得眼睛直转溜,几番想拍手称快。

望一望玉爵连斟的皇上,又瞅一瞅淡漠无欲的濯旌王,到底一声响也不敢发出。

舞毕,皇帝微醺着从沉醉中回神,看着座侧神情寡默的俊雅的青袍男子:“濯旌王以为此舞如何?”音容索然。

男子理袂一礼:“回陛下,此舞翩然如虹,婉盈赛风,甚好。”

“好你怎么不看?一群俗物!”皇帝语气平常,音色隐隐却带着几分不悦,“来人,将今夜献舞的俗物给朕带进殿来,剐了皮绣插屏。”

众臣闻言,脸色倏倏一变,老腿不知觉便咔咔地哆嗦起来。

国君残暴无度,早已是不辩的事实,朝臣们本是见怪不怪的,然而每回他一开口,所下之命令却回回都能别出新裁,惊得人身骨剧寒。

舞姬们一听就要命丧于此,脸色歘地苍白,手足抖若筛糠,“咚咚咚”顿时跪成一片。

见身前一袭白衣红带安然若素,就近几只手赶忙去拉她裙裾:“赛娅……”

“赛娅”瞄了眼开口便是“杀”的皇帝,眸色冷了冷,一丝无人察觉的森寒在眼中涌动。

一步上前,拜过皇上,她平静地看着此宴主宾:

“濯旌王气度高华,是所向披靡的战神,瞧不上奴家方才这一支柔风细雨的舞自在情理,但若因为一支舞没有跳进王爷目中就要获罪,奴心有不服。”

目光一转,恳求皇上:“奴家初登宝殿,亦初见濯旌王华姿,故而不曾得机会辨思王爷喜好。

为了给自己和同行的姐妹争取一个不辱自身饭碗的机会,奴今夜还准备了另一支舞,名为《夜雪》,想要献给陛下以及濯旌王,还望陛下成全。

若此舞仍不能打动濯旌王殿下,奴愿自刎当场……谢罪。”

却说云渡一开口,脚边几只纤白柔嫩的手瑟瑟收了回去,伴舞的几个姑娘悄悄抬头看着眼前颀长盈艳的背影,心中猛地就是一咯噔。

她们是从北雍西境被转卖来大彧的伎子,屈居囹圄,日常只能与同行姐妹抱团取暖,互帮互携。

即使大家尚未亲如一体。

即使“赛娅”今日蒙了面帘。

即使她身形体态与熟悉的赛娅极为相似,舞技也无差,她们还是从她的语音里辨出了差异。

这人……不是她们艺坊新晋头牌——赛娅。

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冒充领舞混进筵席?

冒险混进皇宫,她有什么狂妄的目的?

她的出现是会过早结束她们的性命,还是会改变事情的发展?

生死存亡之际,舞姬们心中纵有千百猜想,也不敢于此时求证。

此时此景,龟缩难免一死,然而冒头则也无法保证有活。

作为身份低贱的伎子,生命比草芥卑微。

舞姬们默不作声等待事态回转的时间,近御而坐的一方翘头食案后,一张七分俊逸中带着三分阴戾的男颜正青白交替着。

他怔怔看着进言的女子,指间玉爵微微抖动,继而沉沉落在黑漆云纹食案上。

男子正了正华襟,欲将起身,皇上一拍御案,朗声道:“准。”

舞伴退下,云渡随即在众人面前翩跹了一周,找寻舞蹈所需。

站定首座那名脸色精彩纷呈的白袍武官面前,对皇上道:“奴家接下来要献的乃是一支剑舞,需要一柄吹发利剑伴手。”

说罢直直盯住武官手边的一柄四尺长剑。

无殊职者御前亮剑,那可是藐视天威的逆罪,憨婢好无知的形状。

皇上沉着脸打量云渡,预备从她身上看出其隐藏的坏心思来。

还未发话,几个大臣便七嘴八舌地开口将狂婢呵斥了一通。

云渡解释:“此舞若无利刃在手,将毫无看头。陛下心系子臣喜恶之慈爱在民间广为传扬,更知陛下为睹濯旌王一悦费煞心神。

奴家出身泥淖,别的才艺没有,只愿以一俗舞宽陛下忧思,乞濯旌王青眼一悦。”

听着云渡坦荡无耻的目的,濯旌王颇感无趣地冷嗤一声。

声音很低,鄙夷意味却十足十。

皇上看着底下姿容婉柔,如花容色半掩于珍珠流苏面帘下的妙女子,黑脸转笑:“好。听谈吐当是个见地不俗的女郎,朕甚期待。苏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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