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为灵仙,本就不该参与人类的因果。这些年你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太多,我想欢欢他们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为他们而再造杀孽。”
“可是……”花梵闭上眼,“难道,便让他们就这么白白丢了性命?”
“乖。”青垣安抚地拍着它的背,“我们去给他们立个衣冠冢。如今乱世……也好,也算得从这苦日子里解脱了。下辈子,他们定能个个投个好人家。”
花梵泣不成声。
半月后,那官员携捷报回京,百姓夹道相迎,花梵和青垣也前去看了。
“……是他?”
青垣不明所以:“谁?”
花梵咬牙道:“就是我们初进京城那日,破庙里那个会元。”
旁边一路人听见了花梵这话,问道:“哦?你们从前认识莫大人?”
“认识倒说不上。”青垣将入城那天官道上所见所闻讲了。
“原来如此,我道世人皆说这莫大人曾经疯过一段时间,没想到两位小友竟亲自见过,想来传言是真的了。”
青垣拱手道:“阁下能否多给我们讲讲这位莫大人?”
“哎。”那男子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这莫大人名昀字同生,今年连中二甲,据说刚考完会试那段时间,好像因为什么事疯了,放榜之后得知自己考了会元,这才恢复正常。”
“原来如此……”
“圣上对这个莫大人可是青眼有加,才入仕多久啊,就放心安排他去平乱……”
后面的事,便是花梵和青垣不再关心的了。
总之,青垣不让花梵去杀那莫昀。花梵在这世间的朋友,也只剩了青垣这一个,日后只守着青垣,不用再挂心颍州那边,竟也轻省。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花梵几乎快要忘记那些伤痛。
好像在这世上,任何人的死亡,都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也不会让这世界产生什么变化。
直到某一日,花梵蹲在孩子们的衣冠冢前兀自出神时,听到了街邻的闲谈。
说是,那位莫昀死了。
“死了?”花梵动作一顿。
“我还没来得及杀他,他这便死了?”
花梵一直心心念念要杀了莫昀,可每次深夜悄悄站在他床前,心里想起青垣那番话,却总也下不去手。
它怕青垣为自己操心,也从未杀过人类,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果。自己倒还好说,可青垣只剩自己了,若自己也出了事,那青垣怎么办?
总归那莫昀是一直活着,让花梵心中愤懑无处可发。
可如今,居然死了?
花梵“噌”的一声站起身,凑到那几个街邻跟前:“你们方才说,谁死了?”
几个大妈打量它一眼:“自是那莫同生,据说自从上任之后就每日垮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几百万银子,这不,昨日,在自己府上咽气了。”
“哎,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位大妈摆手道。“我听说那莫大人,刚上任家里就死绝了,可不垮着脸么……”
“……”
……
花梵赶到东宫的时候,正碰上浑身浴血的青垣杀出人群。
乾光三十一年,天下大乱。
“阿垣!!”花梵惊道,“快过来!”
“你怎么来了?”青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别怕,这些不是我的……”
花芽未落,花梵神色一凛:“阿垣小心!”
青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花梵向自己扑过来,狠狠撞进自己怀里。
与此同时,它的手伸向青垣背后,只听几声破土巨响,数条坚韧的藤蔓自地下飞涌而出,在青垣背后迅速结成一层盾。
“喀嚓”几声,几道尖锐的冰棱刺入藤盾,堪堪停在青垣背后!
“怎么还有异人??!”花梵惊魂未定。
那时候人类大多还没有运用自然之力的能力,能使用法术的只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而这些人,被当时的朝廷视为异类,称作“异人”。
花梵五指一捏,几条藤蔓便顺着冰棱蜿蜒而上,顷刻便将那御冰之人撂倒在地,紧紧捆住。
“不知道!”青垣举剑刺入一个叛军胸膛,抽空回答道,“但是,他们这次攻进来,就是打着‘消灭太子’的旗号。”
“他们说,太子也是异人。”
花梵愣了一下,随后不由分说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快随我走!”
话语间挥退两个逼过来的人,花梵拉起青垣便要带他离开。
不料,青垣却拉住了它。
“花梵,等一下。”青垣神色凝重,“你听话,先离开这里,我很快去找你。”
“什么?!”花梵不解,“你干什么去?”
青垣把花梵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撸下去:“太子平日待我不薄,我不能弃他于不顾……乖,我很快就回来。太子在宫外有人接应,我把他带到宫外,就去找你。”
“阿垣!”花梵目眦欲裂,“你……不行!欢欢他们就是死于兵乱,我不能让你……”
青垣一把捧住花梵的脸:“乖,别怕,我不会死。”
花梵捉住他的手腕:“可是!……!?”
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原因无他,青垣忽然一低头,在它唇边轻啄了一口。只这小小的一个动作,便将年轻的万花之灵短暂封印在原地。
花梵脑中“嗡”的一声巨响,耳边的兵刃相接之声仿佛也不太清明了。
茫然无措之间,花梵看到青垣放开自己,通过口型,判断出了青垣留给自己的最后几句话:
“快走。”
“不要杀人。”
“等我回来。”
随后便消失在混战之中。
无数个夜晚,花梵回想起那日,都悔得不能自已。
为什么自己晃神了?为什么不上前拉住他?为什么不与他同去?为什么不直接强硬一点带他走?
为什么,青垣不要自己跟着去?
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忽然亲它?为什么留下“等我回来”这句话,然后从此便消失在它的生命里,让它每每想起,便是穿肠烂肚的痛。
他的死状,他的笑靥,他最后落在自己唇边的那一吻,交织成了无数个夜晚深深的梦魇,将花梵困于其中。
也许这一切就是错的。
也许它就该听从前辈的劝告,不要参与人类的生活。
至少那样,青垣就不会被自己带去京城,也许他还会好好活着。
短短几日间,大地枯萎,寸草不生。树木还好好地长着,唯独花草,瓜果,粮食,一概无法存活。本就经历战乱的人间更是雪上加霜。
终于,树灵和兽灵不忍见生灵涂炭,一起助花灵将这段记忆封印在了心底最深处。
它只记得大概,却不记得细节,与此事相关的情感也被断绝,终归过了段时间便渐渐好了起来。
时光就这么过了千年。
……
“……”
“咚”的一声,酒盏被重重置于桌面。
花梵长叹一声,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里。
身旁的树灵心中不忍,夺过它手中酒盏:“别喝了。”
此地正是灵山,唯有灵仙一类生于天地间的灵物可到之处。
树灵听闻花梵消失,受周扬之托,找了半夜才在天刚蒙蒙亮时找到了它。毕竟花梵喜爱人间,几乎从不来灵山。
树灵看着颓废的花梵,轻叹一声在它面前坐下:“你都想起来了?”
“嗯……”花梵闷闷应道,“七七八八吧。”
树灵抿抿唇。
虽然它受了刺激,记忆解封,这次却没有出现大地荒芜的景象,想来只是伤心,还不至于黑化。
想来是因为花梵恢复记忆的瞬间,也意识到了连佑身上似曾相识的灵魂气息究竟源于哪位故人。
“你……”树灵欲言又止半晌,斟酌道,“今日周扬他们要跟那小子的父亲谈判了,你不回去吗?”
“不必了。”花梵目光无神,“没有关键证据,我去不去都一样。”
树灵闻言顿了顿,忽然摸出一沓纸,递到花梵面前。
“?”花梵的眼睛终于聚焦,疑惑地坐起来,接过那沓纸。
“这是……账本,礼单,还有……梁溪知州和那家人的往来书信……”花梵越翻越震撼,猛地站起,“这……他们找到证据了?”
说罢,又自己反驳了自己:“不对。高云武说,梁溪知州府看得很紧,他们名不正言不顺也根本没法进知州府去查……是你?”花梵抬眼震惊地望向树灵。“你跑了一趟梁溪?”
树灵垂眼:“我去梁溪找过你,你不在,我便顺手去知州府拿了些东西。”
花梵愣了许久,讷讷道:“你……你怎的愿意帮我?”
毕竟先前在京城,树灵是那样不喜欢连佑。
树灵颇有些不自在地将眼神移向一旁,半晌才道:“我只是不忍见土地再次荒芜罢了,你莫要多想。”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花梵正色,深深向树灵郑重行了一礼:“多谢。”
毕竟,这是树灵第一次插手人间事,竟是为了它。
只是花梵捏着手中证据,忽然又想到什么,方才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可是……还是算了吧。”
树灵不解道:“为何?”
花梵颓废地再次坐下去:“阿佑他不愿意见我。”
树灵更疑惑了:“这又是为何?”
花梵烦躁地挠挠头:“他觉得我没有情焰,是在耍他玩……可我确实……唉,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树灵听罢,眨了眨眼,表情中疑惑更甚:“你……”
“怎么?”
树灵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不是……有,情焰,吗?”
“……?”
“没有吗?”
“有吗?”
“有吧。”树灵歪头认真思索,“我记得很久以前在万名境看到你的心灯就是三簇火焰啊。你最近不是去过一次万名境吗?你没有看你自己的心灯?那你去做了什么?”
花梵听完,整个人都愣了。
“我……”它指指自己,“我有情焰?怎么可能?”
树灵摊手:“你不信就自己去看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呢。”
花梵“砰”一声拍案而起,道声“多谢”,倏忽之间便消失不见。
树灵看着眼前翻飞的纸张,无奈叹息一声,将证据收拾好,一转眼,也离开了灵山。
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破万名境的禁制,花梵一挥手,星空中一盏华丽的灯盏降落至身前。
繁复盛开的层层鲜花之中——
三簇火焰燃得正旺。
“当”的一声,灵台恍然清明,花梵有些难以置信地伸手覆上自己心口。
它竟有情焰。
它本以为草木无情,本以为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它竟错了。
原来自己早已有了一颗心。
一颗跟人类一样的,会去爱别人,为别人好的心。
这是早在千年前,有一个人类赋予它的礼物。
“青垣。”花梵喃喃着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竟早已泪流满面。
“阿垣……谢谢你……”花梵一时又哭又笑,“原来是这样……”
它没有骗人。
它的阿垣早就教会了它什么是爱,如何去爱。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它的心沉寂了千年之久,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之时,让它心动的却是同一个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