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接到了张文海的电话。
他进屋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边接电话边去检查墙面有没有补好。
“他说放在阁楼上…具体哪一家没说…我前天给你打电话你关机了,之后忙忘了不好意思…还需要我放风?明天晚上……”
还在犹豫,那边已经挂了电话,连拒绝的时间都没给他。
人已经来到了楼梯口,想着该回去了,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听见罗远打电话的声音:
“我就回来,怎么整天都想我,哪有几个小时没见面就想的…知道了知道了…你乖乖吃饭在家等我,听话…”
江夏觉着奇怪,电话那头的人是谁,说话的语气那么温柔、关切、宠溺…
他看了眼时间,晚了些,回家可能会被师傅念叨,下楼准备走,瞥那些画架上的素描,不自主停了脚步。
画里头虽然都是自己,看上去却都很陌生。
自己长这样吗,为什么画里的人都发着光,哪里来的光…
远远晃见地上堆的颜料,颜色有很多,走过去瞧了瞧,手痒了痒。
以前都只能用一种颜色去抹,想起那天沾染了胭脂花液的指尖,顺着他的回味,也用指尖去沾染同一种色彩。
江夏盯着自己的指尖,脑袋里闪过他红脸的模样,不禁笑出了一种期待,以后还能看见吗,看不见的话…
找着一张纸,蹲地上将指尖的颜料往上抹。
楼上鼓声歌声继续,热情比刚刚更激昂,更多的人声也加入了进去。
“期待着你的回来,我的小宝贝…期待着你的拥抱,我的小宝贝…多么想牵着你的手,躺在那小山坡…”
……
罗远接完电话打了招呼准备走。
仲季常送他下楼,送出门回来,见江夏蹲北角自顾自在地上忙活着什么事情。
悄悄然走到他身后,探头一看,那画的内容尽然是自己。
怎么,还往脸上画了浅浅的红?
有种奇异感围绕在周围。
你想想这幅画面:你正专注地蹲在地上画着一幅人像,而那人像里的人正站在你身后躬着身子悄悄看你。
真是有些奇妙。
仲季常不忍打断,默默去赏。
嗯…
构图还是不大好,不懂留白的重要,看上去像是故意要用这张脸去填满整张画纸。
其实画画只是一种表达自己情绪思想的媒介。
如果通过画画表达不出来,可以通过别的办法。
比如说文字、电影、摄影、音乐…
仲季常瞧着自己的面貌跃然在纸上,暗自发着笑。
无非是从画里理解到江夏想表达的心意,也认为这张脸好看,好看到不愿意浪费这张纸的任何空隙,硬生生铺满了才觉着好。
关于自己“好看”这件事,只能说是大部分人的审美造就了所谓的好看与不好看的标准,他不否认这种标准,毕竟是人都觉得花朵艳丽,蓝天辽阔,青山多娇,夕阳沉醉…
只不过,对于欣赏一个人来说,不能只是好看吧,得多点儿其它的追求吧。
比如,人得聪明、得睿智,得有才能、有信念、有理想…
他时常觉得自己空有一副好皮囊,信念理想他不奢望能有多少,才能这一点,独独偏爱,他渴望自己能有创作出美好东西的能力。
没能有,那只有看见美的东西的时候,去关注,去欣赏。
常常会有些遗憾。
然而江夏有这种能力。
能随意用周边唾手可得的东西,去绘画、去拼接、去叠加、去重合,尽管杂乱,却颇有灵气。
究竟是什么缘由呢…
他好奇去看,去猜想。
是不是…
他对周围所有事物都有着一份怜悯之心?
不管是偶尔路过的蚂蚁,还是开放后枯萎的花朵,就连根本没有生命可言的水泥,他都能对它们有着共情。
仲季常瞅着江夏的后脑勺,带着故意,离他脑袋近了些,笑问:“我的脸有这么红吗?”
“!”
江夏反应如他所想,小偷被抓着那么慌乱,忙用手去遮挡那画,发现遮挡不住,“唰”地站起来要解释。
可惜仲季常没预料到距离的把控,以及江夏起身的速度和力量,头顶“哐”地撞到他下巴。
“呃…”
“对不起…有没有撞到你?”
仲季常忍着痛往后退了一步,捂着下巴:“没事,断不了。”
“你不该站我后面,万一舌头被咬…”
“错了错了,下次我站你前面。”
“痛不痛?”
“不痛。”
两个人互看,一个尴尬,一个得意。
等到仲季常下巴不痛了,开始正常聊天:“你要是也喜欢画,空了可以过来,跟他们一起,学学绘画技巧,也热闹。”
“我可能没那么多时间。”
“要是我当你画中人也没时间吗?”
“……”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上去再玩会儿?”
“…好…”
江夏把画收好随他上楼。
去到露台的时候,一伙子人停止了歌唱,喝着酒挤兑对方,挤兑完聊起他们平常爱讲的话题。
话最多的,莫过于泰山李了。
他手握酒瓶,狂炫半瓶,开始他的滔滔不绝:
“我说,画画这东西,画来画去,不还是为了要一种认同感,难不成画出的画真的是为自己欣赏吗?那谁都能成为一位高尚的画家。当有真心对你的画表示赞赏,心里油然而生的被认同感充斥你的内心,才会让你觉得去做这些是值得的。”
“也不能说都是吧,不说画画,说摄影,差不多和画画是一回事吧,”蓝胖子分享他的理解,“我一个舅舅就是这种,他喜欢摄影,喜欢得很!每天除了赚到能吃饭的钱,就是到处拍照片,算不算是很喜欢了?”
“他没老婆没孩子?”大头菜问他。
“没有。”
“那肯定是算,”伍零确认,“摄影成他老婆了都。”
“按照很多人的想法,那梦想就是成为摄影大师啦、开摄影展啦、再不行成为专门儿给摄影杂志拍照片的也行吧…嘿,他居然连投稿去参赛都懒得投…”
“是不是太业余,自己没信心呐。”
“不不不…虽然没有被公开认可,但是在他们的摄影爱好圈子,或者这么说,我…诶,虽然我不是什么牛逼的鉴赏家,但是我算见过艺术比较多的了吧,我看他的摄影就很棒。”
“你?哈哈…自己给自己戴了顶什么帽?”
“自恋狂啊你,哈哈。”
好几个人开始取笑蓝胖子,他冷眼不管,继续发言:“重要的不是这个,是他最后把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给毁了!”
“干嘛要毁?”泰山李说,“就算不参赛什么的,也可以留着自己欣赏啊。”
“他说啊,他拍到了他觉得最好的照片,再毁了的一瞬间,很畅快!”
“我天,”向问不理解,“这是什么心态,无法理解。”
“就是,”泰山李又说,“要是我能画出我最满意的画,非得框起来挂墙上每天看它一眼!”
“是不是有点儿这种感觉,”仲季常说出自己的理解,“我毕生追求一个我自己认为完美的作品,等成功了,发现目标实现,没有了再创作的动力,反而恨它,所以毁了。”
众人都在思量这种可能性。
“你的意思,”伍零问,“是说有的东西追求到了极致,反而不好了?”
“不,不是不好,是个过程…追求的过程。”
思忖带来的是沉寂,在这份沉寂里,江夏缓缓地说了他自己理解。
“是不是说从出生到死去,过程精彩了,死的那一天反而畅快?”
一堆人齐刷刷望向他,话题忽然被搞得严肃,好像说的是那么回事儿,但必须细细去想想才能回过那味儿来。
坐在他身旁的闫小山追加一个解释:“就像航海家发现一块新大陆,最兴奋最幸福的不是那块大陆,而是他将要发现新大陆,快登上新大陆的前几天?”
“所以那块大陆最后就算沉了,”大头菜找补一个结局,“也不那么重要了。”
“哦…这么说好像还真是差不多。”
众人点点头,有人开始笑说哥布伦的征途里有几块大陆。
仲季常抿了口酒,拿眼去瞧江夏,又是一脸的天真,以为这种闲谈是需要认真对待的社交,脑子里却闪过他厚本里用泥灰堆的尸山。
作妖群的人继续他们的话题。
泰山李:“现在不管视频还是书籍,都是那几种东西来回写,画画也是,分那么多流派,画一张画,点评起来,啊,你这是什么什么流派,什么什么画法儿,用谁谁谁的手法,我去,我就是喜欢将颜料往上抹而已。”
铂金王:“所以说,不跟着别人走人家就会说你,几流的?下流的,哦,那就继续画着你不值一文的画吧。”
伍零:“自己创作出来的东西,没人觉得好,创作出跟名家相似的东西呢说你抄,然后感叹,真没有创造力,搞来搞去,还是那么一套东西。”
向问:“嗨!到头来,还是需要社会认可,社会又是什么?几群人而已。”
大头菜站起来,高举酒瓶:“还是活在自己世界好多多,来,让我们回归生活的本质吧!”
“什么本质呢?”
众人附和,等他答出大家早已知道且认同的答案。
“喝酒!唱歌!”
大家伙儿举杯,伍零又拍起了鼓,给酒杯的来回碰声,加上节奏。
向问手机放了首歌,《第三级》。
“何必管一片海,有多么澎湃…何必管那山岗,它高在什么地方……”
……
“还差一处可以烧火烤肉的地方。”坐仲季常附近的蓝胖子探身回来,“喝酒不吃肉,相当于行走没路呐~”
“我这是工作室,”仲季常手拐子推他肚子,“不是你们聚会的轰趴。”
“差不多嘛,都为了欢乐。”
“行行,过两天我找人围一个。”
“继续继续!”蓝胖子得到想要的,开始左右摇晃,跟着大伙儿的歌唱。
“心中这一只鹰~在哪里翱翔~心中这一朵花~它开在那片草原……”
……
歌声停止,酒瓶喝空了好些。
众人热情不减,聊着天高海阔,遥不可及的梦想,随意拼凑出来的生活琐碎。
江夏望着他们,只觉这种热闹和他当时在工地下班后的热闹太不相同。
他们在聊画吗?为什么听出很多人生感言来。
又为什么那么虚无呢…
脸上的神采都好似这个世界继续走着走着,走成什么样,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闫小山倒是喜欢这种氛围。
他想起自己大学跟同寝室一起去旅行,围着火堆一起跳舞,烤土豆,还朝各自脸上抹黑灰,也那么无忧无虑。
他当时以为幸福是与生俱来的,不会轻易就消失的东西。
现在想来,那都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一样,让他怀念的同时有些怅然。
他大三在那边这么快乐享受人生的时候,周成川却开始迎来了他人生的黑暗,他的爸爸被抓到贪污欠款,还和他的妈妈一起,死于车祸。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周成川跟自己断了联系,不管怎么样都不见他,不回他电话。
想到这里,闫小山又开始陷入一种内疚的困顿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