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芦花母鸡正在笼中咯咯叫着。一双布满粗茧的大掌按住它的脖子,利索开笼,将它拎了出来。身上的绒羽飘飘浮浮,盘旋着掉进泥地,掉到那个佝偻的长衫男人脚边。
将它拎出来的老头咳了一口痰:“……明老爷,稀客哇。”
长衫男人吞吞吐吐的,好像老头那一口痰没有吐在地上,是吐在了他的喉咙里:“内子调理身体,要煲些鸡汤来。听说你家的芦花鸡不错……”
“这自然!”老头很得意地拍了拍它的屁股,“杂粮草籽精细喂的,紧贴翅,活络眼!这鸡您便放开了炖罢,长生殿上的小皇帝做药膳,杀的便是咱家的鸡!”
长衫男人曲着脖颈缓慢道:“哦,哦……”说着,用沾着一股油墨味道的手摸了摸它的翅膀,似乎点点头,而后伸手到袖中,好生掏了一会儿,摸出一串铜板。
老头笑眯眯接过,把五花大绑的它递到男人手中。
“说起来,明老爷,你成婚也有几年了,几时同夫人要个娃娃?明老爷这样的文曲星,想必生个娃娃也是个聪明机巧的。”
长衫男人搓着掌心:“这个……也一直有准备着。”
老头仿佛觉察到什么,压低声音道:“明老爷,你的心事,老夫相当明白!依我看,你不妨也去明隐庵求一求……毕竟也是咱们村里奉了百年的送子仙姑,包灵验的!”
它并不知道明隐庵是什么来头。泥狐村很小,但对它而言,比起圈养它的樊笼,这小村庄已是天地之宽。它不能知晓每一块土地的名头,但它却是实打实地听说过这位送子仙姑。别无他物,只因为仙姑是一头狐狸。而狐狸,是要吃鸡的。
鸡圈里流传着这样的传闻:仙姑一口能吞下七只鸡去;她每晚的宵夜,要额外炖掉一只母鸡和七只小鸡崽;她最爱吃的是鲜鲜嫩嫩的鸡胸脯;在她的座下放上二十八只拔毛的活鸡,她就会送给信徒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
……好在长衫男人只买了它一只鸡。送给仙姑,是不够格的。
它不懂男人的话。它想他买它回去,或许不是为了煲汤,而只是养着它下蛋。
长衫男人拎着它走在集市上。路过的铁箱里装着一个小小的人,黑瘦,干枯,双眼明亮,头发剃得净光,看不出男女。
卖人的人也同样干枯,扯着男人的袖口求:买了吧,老爷,买了吧。能干活的,牧牛种地,都能的。
周遭有人嘻嘻笑起来。长衫男人很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挣开自己褪色而格外干净的袍袖。他刚走不远,兴高采烈的议论声便开锅一样沸腾了起来。
“你卖给他?他自己都把弟弟卖了。小时候卖一回还不够,弟弟长大可怜巴巴地回村来,又卖了一次。”
“当真么?何家公子那事……是真的了?”
“保真哇!不然,你说他哪儿来的银子买鸡吃?以为谁不知道呢,明老爷方才进了朝堂便得罪了长生殿上的小皇帝,一道敕令下来,几年的官帽白戴啦!他如今哪儿还有钱呢?还不是卖弟弟卖的。”
“要不然说他家婆娘娶了那样多年,怎么连颗蛋也孵不出?原是报应,报应哇。”
长衫男人不发一语,可它能感觉到,握紧自己双脚的手正在不断收紧、颤抖。这只手提着它经过布满烂菜叶与猪狗便溺的大街,腾空的另一只手则提着长衫一裾,小心翼翼维持着整洁体面。
走出集市,走出街巷,深入村庄。落满尘泥的旧宅院外,男人倏地停下脚步,张大嘴巴,沙哑道:“你、你怎的……”
它混混沌沌地望过去,只见一个画儿里走出来似的少年正亭亭站在宅院的门檐下。那少年叫它想起天晴的云,新生的雪,又或是罐子里最绵绵甜蜜的白砂糖。
“哥哥!”少年活泼地笑起来,“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长衫男人的喉咙又被哽住了,宅院内适时响起女人尖细的嗓音:“明钦!还愣着作甚么,还不快进来!”
长衫男人烦躁不堪,回道:“你且等着!”转向那少年,“你,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眉眼弯弯的:“何公子不喜欢我,让我走了。我无处可去,便再度投奔了宗老爷。好在宗老爷人好,不顾前嫌地收留我,这几日老爷打算上明隐庵,找仙姑求子,我多年不在村中,对仙姑的事不了解,便打算问问哥哥。”
长衫男人松的那一口气还没咽下去,便再度紧绷了起来,嗫嚅道:“我不信那个。你去问旁人罢。”
“哦?当真么?”少年叹了口气,“我家老爷原说,若是哥哥能帮上忙,金银细软之类的,都紧着哥哥所需呢。”
那女人出来了,鬓发散乱,钗裙褶皱,疲倦的眸中却闪烁几分喜色,撑持着高音道:“明钦你个不识相的,还不快带着你弟弟,快些进屋来!”
长衫男人重重叹息一声,拎着它的双足,走进宅院之中。
它想过很多种自己的下场,或留在男人家里下蛋,或被起锅焖烧以解饥肠,无论如何,比送给那狐狸仙姑生吞活剥要好上许多。它心想自己是幸运的,毕竟它亲眼见过自己的同族被一双双大掌捉去,贴上赠与仙姑的红绸,最终惨死狐口——那实在是最不幸的鸡了。
它觉得自己不是这样,因为它一向吃最好的粮,从不啄人,从不争抢,因此它体壮肉美,人们想必舍不得把它送给一头狐狸。
它轻飘飘地想,都是同族自作孽的结果。如若都像它一样听话,必然不会如此。
——直到男人推开柴门,把它扔进了那口木笼。
笼里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它的同族。
如果它会数数,此刻便能清楚地数出来,里面正正好好,有二十七只鸡。而它是第二十八只。
角落里堆着一叠血一样的红绸。
它瘫坐在地,呜咽般咯咯了两声。
……
“弟弟有所不知,福喜仙姑是咱们村里土生土长的大仙。”王玉曼满沏上一杯热茶,热切道,“来历倒也不太明了,只知道明隐庵便是为她建的,听说生前是位善心的女子,偶逢仙缘,坐地成仙的。”
明幼镜点一点头:“听起来是位善仙了。”
“这是当然的!咱们泥狐村地气不足,妇人普遍不善生养。幸有福喜仙姑襄助,凡是虔心供奉的,都能得到她老人家垂怜。”
“这样厉害?那我家老爷必能得偿所愿了。”明幼镜摸着下巴,又问,“嫂嫂,这求子之举,可以求男或求女吗?”
“仙姑出手,男女算甚么?便是已经怀上八个月成形的女胎,经福喜仙姑神力,也能化作男儿。无论是求男求女,只要心诚,仙姑无所不应的。”
明幼镜托腮沉思片刻:“来时路上听人说,向仙姑求子,只消供上二十八只活鸡便够了。当真如此简单么?”
王玉曼连连摆手:“二十八只鸡只是门槛!最重要的是心诚……据说仙姑会考验,只有夫妇虔心求子,才能灵验的。”
“心诚”倒真是个难办的条件,他们过村捉妖,心想必是很难诚的。
明幼镜在心中暗笑,说话间环顾四周,果见炕头柜前贴满了大红的福子抱鲤,白胖的娃娃长着一对对黢黑的眼,劣质油彩撞色分明,有种似人非人的诡异之感。
王玉曼端上一锅酸汤,翻滚的鱼头死不瞑目一般搭在碗沿,引起明幼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王玉曼握住他的手:“弟弟,可否同你家老爷说说,帮帮嫂子?仙姑要心诚,嫂子一定是诚心诚意的,就是……你哥哥这儿实在拿不出更多诚意来。”说着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嫂子想要个男孩子,庵里的姑子说,要奉上更多香火才行!”
这就是要钱了。
明幼镜忍着呕吐之意,从袖中摸出一块极剔透的赤红石符,塞入王玉曼手中:“这是鸽血玛瑙,从前宗老爷送我玩儿的。如今也不常戴了,嫂嫂拿着给那些姑子吧。”
王玉曼喜出望外,连声叫着好弟弟,定要留他在府上睡一晚。
明钦倒是一直垂头不语,一副心事重重模样,听自己婆娘要留明幼镜住下,才变一变脸色,喝道:“镜弟自然要回去见他老爷的……我们强留他作甚?”
明幼镜却道:“无碍,夜间露重,宗……老爷不会怪罪的。既是嫂嫂盛情,弟弟便恬颜留下吧。”
明钦无奈,只得应允。
明幼镜好容易艰难吃了这顿饭,略加洗漱之后,便回到为自己腾出的客房。推开门便是赫然一惊,原来便是此处也堆满了红枣花生桂子之类,四壁红火火挂画俱为吉祥百子图,猩红张扬,招眼刺目,比上一次来到此地更甚。
不知怎的,他只觉胃间翻腾更深,竟要扶着桌沿干呕起来。
胸口一阵酸痛,碰也碰不得,鼓满了沉甸甸的胀意。
明幼镜缓缓掩门,外袍泻至腰间,露出已经鼓胀出明显弧度的小腹。
王玉曼百求不得,他却无端揣上这孽根祸胎,实在天下第一滑稽事。
……就是不知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这才揣上短短不到半月,便已经显怀了。
俺们镜镜自己还是小朋友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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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伤其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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