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扯了下嘴角,整个身体缩进座椅,下巴搁在膝盖上,愣愣地盯着未收起来的模型。良久,他伸出手按下核心,模型开始变换形态。
“吱吱呀——”
少将的休息室萦绕着一种淡淡的清香,说不上形容。他的生活很枯燥,除却必须的社交义务,长年工作间住处往来。在这个随时能到达几十光年以外星球的时代,他的见识如此贫瘠。
叶桉把脸埋进双膝中,深深吸了口气,跟随模型变换的声音默数。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大概过去二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他对时间的流逝从来没有精准的概念。模型改变形态时部件发出的声音有细微的差别,常年通过听声辨别飞行器故障的耳朵,在此刻发挥了些作用。
172。叶桉埋起来的脸笑了笑,伸手摸索到模型的位置,关掉了核心。他花了一分钟的时间考虑是否要告诉少将,他被人骗了,这个模型只有172种形态。
少将大概会有一丝懊恼,然后一笑而过。172种形态和180种形态,带给人的新奇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想少将应该不会在意。
所以他又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他总是在做毫无意义的事。
叶桉把指尖掐进小腿肚,脸埋得更深,身体变成了一个四处凹陷的橄榄球,等待着报废。
三年前上司策划了一场前往维克斯星旅游的集体活动,叶桉因为体能远低于男性平均指标而必须到社区强制充能,因此错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远离索伦星的机会。
他一直认为自己不适合进行太空旅游,负健康的身体一旦登入飞船,出现什么状况,给旁人带来什么麻烦可就太糟糕了。
就好比此刻,在联盟最精尖的黎明星号内——即使他从来不关注任何新闻,架不住身边总有人热衷谈论到令他都耳熟能详——他感觉意识漂浮在水面,水底无数璀璨的星群如蜉蝣般短暂明灭,也如蜉蝣跳到他的身上,一粒微不足道,千粒万粒亦能将他的四肢压得沉重不堪。
然后他开始下沉,七窍流进闪烁的星群,将肌肤照得透亮。一只只蜉蝣在血液里朝生暮死,尾丝翅膀六足蛰着管壁,痛痒的滋味顺着千丝万缕的神经蔓延至全身。
他的手忍不住抓挠,碍着皮肤隔靴搔痒。他越抓越急,刺破了毛细血管,却因此钻进了更多的蜉蝣,密密麻麻地铺满每一寸肌肤。他恨不得抓心挠肺,伤口越来越大,鲜血染红水面,熄灭了星光。
于黑暗中,他听见血液里蜉蝣啃噬的声音,脏器撕裂的疼痛,腥味无处可躲。某一瞬间,他感觉身体变成一架白骨,攀附在骨头上的蜉蝣餍足地舔着前肢。
他的挣扎随即停下来,为死得其所而安心。他毫无意义的生命滋养了一片蜉蝣,稍微创造了一点价值,不算白活一遭。
这时眼前出现一点浅绿色的微光,像一只萤火虫,绕着他急上急下地转圈。
你也想吃我吗?他捧起一滩糜烂的血肉伸到萤火虫面前,为难地说:“抱歉,只有这点了。”
萤火虫静止片刻,好似吃不到食物而大发雷霆,一点微光摇成纠缠的细线,接着重重撞上他的额头。绿光顷刻炸开,蜉蝣化作一阵灰烟消失不见,血肉重新覆上狰狰白骨。微波把他冲出水面,富余的氧气瞬间充盈肺腑,胀得胸腹生疼,头脑天旋地转。
“咯吱——”
“欸小心!”
黎诺回到休息室,见叶桉蜷缩在座椅里,本想叫醒他回床上睡觉。谁知手刚碰上肩膀,对方就跟熟透的板栗似的,啪得炸开了尖壳,栽头往下掉。他忙不迭扶起叶桉。
头杵上坚实的胸膛,叶桉下意识推开人往后退。却不曾想手脚不听使唤,麻得已经感受不到存在,没有支撑的身体摇摇晃晃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说险些,是少将迅速打横抱起了他,稳当当放到柔软的床尾。
要命。
黎诺倒没觉得有什么,操纵机械尾搬来椅子,坐下正欲开口,发现叶桉垂着脑袋,耳朵脸颊均晕开绯红,双手用力绞成毛线团,充血的红侵蚀了原本不健康的苍白。他又想起白色矿物盐湖中心析出的红色结晶。
特定条件下的化学反应,他第一次登陆那个星球就幸运地遇上了,概率为百分之零点三。
此前他不太相信运气这种东西,没有哪个军人会把运气放在心上,侥幸会麻痹人的判断。但那次研究人员非常激动地欢呼他运气爆棚,初次到来就遇上他们苦等多时的“美景”。他忽然觉得,幸运女神偶尔的青睐,比实打实赢得奖章开心得多。
莫名其妙的思维打岔,令他一下子忘记想说的话。
诡异地安静片刻,见惯大场面的少将终究找回了理智。他清了清嗓子,出声前忍不住分开叶桉绞得发紫的双手,左右抓在手里,说:“你不会在我离开后一直坐那吧,为什么不到床上休息?”
叶桉盯着隐没于少将五指下的手,心头忽地一颤,想抽回来却没能抽动,索性自暴自弃地随它去了。原本羞耻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顿了顿,淡声道:“那是少将的床。”
黎诺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我不介意别人使用。有时候我们到某个星球,不能确定安全时,七八个人睡在一起是常有的事。下次还是睡床上吧,你看你刚才都站不稳了。”
叶桉一僵,刚才狼狈的模样历历在目,简直有些无地自容。这么一调侃,倒有些恼羞成怒了。他用力甩开少将的手,咬着牙抬眸瞪向黎诺,触到那双浅绿色漾着笑意的眼眸,身体忽地缓缓漏气。
他想起梦中那只萤火虫,那点绿光,与少将的瞳色一样,照得重塑后的血肉微微发烫。他在少将的注视中败下阵来,默然道:“少将,我想回去。”
“不行。”黎诺挺直上半身,十指相抵,有规律地点动,沉思片刻说:“要是回去,万一你体内的星核辐射到其他人怎么办,能量波动伤到身边的人怎么办,与索伦星的磁场相冲怎么办?”
黎诺把可能的危机放到别人身上,猜想叶桉或许会顾忌,毕竟他最不在意的就是自身。果然几个问题推出,叶桉脸色紧绷,浮现出明显的担忧。
分明是个很心软的人,为什么会想死呢?
叶桉叹了声气,看着少将幽幽道:“我留在这里,同样面临这些问题。”
黎诺轻笑,撑着脸往前倾,左眼俏皮地眨了一下,“黎明星号善于解决一切问题。”
叶桉一顿,默默别开脸,无奈地说:“明明有最便捷的方法。”
黎诺挑了挑眉,捏着叶桉的下巴挪回来,双手撑在他两侧,语气十足认真:“牺牲生命的方法最为不耻。昨天被你绕进去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生命意义的问题,我甚至认为这不是个问题,没有任何探讨的必要,从地球时期到如今全智能机械时代,人类得以繁衍不息的唯一条件就是生存,不计代价的生存。”
“所以我不打算再跟你讨论什么意义,你是我救回来的,在我力所能及下,我一定会保证你的生命安全。现在,为了防止你再陷入无止尽的虚无主义,给你找点事做,参观参观你即将生活的黎明星号吧。”
说着,黎诺拉起叶桉,没打算获得他的同意,就这么强硬地攥紧他的手走出休息室。
叶桉傻眼了,第一次碰上如此强势甚至称得上无礼的行为,还是来自他认为是个好人的少将。
在改造人芯片人覆盖百分之八十的索伦星,人与人之间的社交总是体面礼貌,保持着适度的边界,既不亲密也不疏离,可以自由地牵手触碰,但中间永远有一层透明薄膜。
这种社交距离对叶桉来说充满安全感。他对别人毫无兴趣,也讨厌别人侵入自己的生活。他习惯雾里看花的来往,彼此秉承着互不深入的默契。而少将这一出不由分说的拉攥,显然打破了他坚持的社交信条。
叶桉不满地瞪着黎诺的背影,握得过分密切的手已经沁出汗意,他尝试挣了挣,对方再次收紧力道。旁边时不时有人驻足向少将问好,视线无一不流连过扯在半空的两只手。
一丛丛的目光下,他渐渐心生懈怠,疲于应对当下情景。算了,反正他只是一块作用浅薄的抹布,落在休息室还是在外悬挂,意义都差不多,无所谓的。
但是他决定收回少将是个好人的结论,以此来表达他对少将这一行为的愤怒。
“先吃点东西,都一整天了,你还没吃过东西,也没有摄入营养液,饿不饿?”黎诺按住叶桉的肩膀推他坐下,打开点餐光屏,问:“你喜欢吃什么?我记得你当时在索伦星吃的是烤鸡,要不要尝尝黎明星号上的,我认为不比任何地方的差。”
叶桉总算拿回自己的手,他扯了一张纸,低头擦拭掌心的汗意,面对少将热情的介绍,敷衍地回:“随便。”
“好的,那就烤鸡。”黎诺爽快地应下,“再来一杯樱桃气泡水怎么样,还是你更想喝果汁?”
“随便。”
“还是果汁吧,为了你的健康。”黎诺利落地点好餐,侧过身面对叶桉,见他仍面无表情把玩潮湿的纸巾,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膀,试图获取注意力,“叶桉。”
叶桉微怔,似乎首次在少将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过少将获悉了他所有信息,知道名字理所当然。他偏头回应黎诺的呼唤,迎上如萤火虫闪着绿色微光的双眸。少将的眼里总是盛满柔柔的笑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喜欢吃什么?”黎诺一手托着腮,看着叶桉扫过来的小刷子似的睫毛,手欠地拨了拨。很心软的叶桉并没有生气,只是古怪地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说:“蛋白棒。”
黎诺颇为惊讶,身体蹭地坐直,跌在桌面的手握紧拳头,“蛋白棒?索伦星饮食水平这么差吗?连蛋白棒都能成为喜好?这种糜质蛋白总是散发出一种发酵过度的酸苦,尤其科莱工厂生产的。依稀记得有次到次级星探测,储备的蛋白棒来自科莱工厂,吃完后我们一致决定回来一定要投诉科莱罔顾人道主义,生产垃圾冒充人类食物。这种工厂还能存活,简直匪夷所思,全靠异食癖支撑吧。”
“我,每天。”叶桉怪怪地觑向黎诺,虽然少将向来话多,但这样直言不讳地诋毁某样东西,略失风度。不过有这么难吃吗?“大概是靠我这种异食癖支撑吧。”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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