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烤鸡的时间里，黎诺把胳膊搁在叶桉的肩膀上，头挨得很近，细细跟他讲解黎明星号的整体布局，以餐厅为轴心按顺时针方向着重介绍了东侧的大型超市和南侧的娱乐厅。
“我常待的地方是中控室，你要是无聊随时可以来找我。”
叶桉兴致缺缺地嗯了声，心里想的却是才不要。
一会烤鸡端上来。少将的用餐礼仪堪称教科书典范，哪怕吃的是完整的未剔骨的鸡肉，一举一动尽显优雅。
叶桉不由多看了几眼，视线回到面前的烤鸡，香味比索伦星公共餐厅烤出来的确实香得多，色泽金黄诱人，连边上的迷迭香都挂着浓郁的汁水。
他在黎诺切下第二块肉时，慢吞吞地执起刀叉。一片鸡肉搁在口腔里嚼得费劲巴脑。美食对他而言纯粹是一种浪费。
“啪”
一个响指忽然在眼前闪过，叶桉回过神，发现黎诺已经用完餐，正撑着头注视他。
“不好吃吗？”黎诺轻声问，瞧了眼叶桉还剩大半的烤鸡，翅膀铮铮铺展，一股子跃跃欲试的意味，好像是在生气其主人面对如此美味的食物，竟然一边咀嚼一边发呆。
叶桉一顿，刚想说什么，正对上隔壁餐桌男人的目光。那人似乎留意他们许久，一脸的兴趣盎然。在视线交汇的一刹那，从眉心到人中崩开一条缝，沿着缝向四周裂开数条枝丫，转瞬间整张脸错位成数个方块，每个罅隙里钻出密密麻麻的蠕虫般的触手张牙舞爪。
黎诺顺着叶桉的注目转头，看到那张可怖的脸，无奈地抚额，“佩顿。”
被叫名字的男人收起鬼脸，嬉笑地跑过来，坐到叶桉对面，双手捧着下颌，仔细观察叶桉的表情，只得到一丝不苟的冷淡。他惊奇地开口：“你不害怕吗？”
叶桉面无表情盯着佩顿的脸，注意到他脸部皮肤有一条条明显的组装线，任谁都知道他在脸上做了手脚，只是刚才距离稍远，没有看清罢了。
“他胆子可大了，临危不惧，不畏恐怖。”黎诺笑着称赞，那神情活像个发现自家小孩多么优秀的家长，既欣慰又自豪。
叶桉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吐槽：“少将，我不是小孩子。”不用找出个不值一提的优点夸大其词地鼓励。
“习惯就好，少将总是喜欢赞美别人。”佩顿显然对黎诺的话习以为常，他的好奇心仍旧在叶桉身上，一个融合星核且顺利存活的男人，搞得他特别想尝试，可惜伽耶丽严令禁止。“欸，你有没有兴趣在身上搞点花样？”
叶桉垂下眼，切了块不再冒热气的鸡肉，送进嘴巴前，悠悠道：“伽马Ⅴ系金属，熔点高，低辐射，不导电，表面极性强，生物属性低，质地柔软，延展性可塑性强，极易恢复形变，可用作粘合补充材料，唯一的缺点大概是稀缺。”
此言一出，其余两人皆是一愣，没明白他这番突如其来的科普是怎么回事。
叶桉艰难咽下鸡肉，抬了抬眼，打破莫名的安静：“你的组装线这么明显，恐怖程度大打折扣，建议换种金属材质。”
佩顿眨了眨眼，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手无意识抚上脸部的拼接处。“啊。”片刻他突然大叫，目光灼灼地看向黎诺，“黎明星号上好像没有伽马Ⅴ系金属。”
黎诺一言难尽地点了点眉心，“你写好申请条发给我。”
“好好，我现在就写。”佩顿当即点开光脑奋笔疾书，嘴上还在碎碎念，“可惜人权协会限制改造比例，不然有这种好东西，我在手上也搞一个。”
又是个机械狂热爱好者。叶桉不禁腹诽，低下头继续与剩余的烤鸡作斗争。由于他吃得太慢，鸡肉早就完全冷却，越发食不知味。
黎诺一手托着腮，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脸侧，浅绿色的瞳孔凝着叶桉线条优越的侧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叶桉肉眼可见鼓动得不情不愿的腮帮子，好比一边漏气一边充气的皮球，莫名戳中他的笑点，声音禁不住泄了出来。
他立即捂唇咳了咳，迎着叶桉奇怪的目光，取下他手中的刀叉，“好了，别勉强了，剩下的食物与残渣会加工成养料，不会浪费的。”
“嘿要不要去我的玩具屋看看，或许你还能再给我些灵感。”写好申请条的佩顿兴致勃勃地说。
叶桉默然，在前方侧面两道炯炯的眼神下，他轻轻吐出口气，不带情绪道：“随便。”
于是他被两个人“挟持”来到佩顿的玩具屋。说是玩具屋，其实是一间堆满各种稀奇古怪机器的工作间，跳着迪斯科的手臂，拄着拐杖的人型汽车，和六条腿的猎豹打架的巨型蜜蜂……
嘈杂喧闹的动静在他们进入的一刻，跟码饺子似的，一个个蹲坐得整齐，分明没有类似眼睛的结构，叶桉仍察觉到这些诡怪机器的凝视，部分结构随着佩顿的脚步发生小幅度转动。
“距离我上次参观，你的创意越发精彩了。”黎诺捡起一个只有半边身体的人偶，粗糙的截面卡茨一声，钻出六条触手，牢牢抱住他的手指。
“我致力于打造一支机器大军，打不死也恶心死敌人。”佩顿对着一只“八爪鱼”露出鬼脸，“八爪鱼”的触手僵硬了一瞬，像含羞草一样缩成团。
佩顿哈哈大笑，轻轻放下团子，翻出一坨液态金属递给叶桉，期待地问：“看看这个，我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支撑，在常态下既能柔软如水，又能坚不可摧，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从进来就一直保持事不关己态度的叶桉，一个能征服超能量星核的男人，拥有一阵见血的见解，在他眼里已然变成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
叶桉盯着那坨金属，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说：“红系三号，热量平衡器，超导粘合剂。”他停顿一会，接着补充：“疏化填充。”
他只说了几个关键材料，怎么实现怎么操作一概不论，但佩顿这种经验与实力并存的工程师顿时醍醐灌顶，大声惊叫了一句，甩掉那坨液态金属，就地把双腿一盘，迫不及待地启动三维塑模。
黎诺手上还在跟那个半边人偶掰扯，全部注意力却投向叶桉——仍旧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静静站在成堆诡怪的机器中，宛如一座寂寥的青山，云蒸霞蔚下，不动声色地矗立。待云散了霞熄了，山依然永恒不变。
“叶桉。”
叶桉闻声转头，一只蜘蛛不知何时爬到他的肩头，这一动，触不及防的对视。蜘蛛的红眼睛咕噜咕噜地转动，有几分憨态可掬，结果下一秒口器喷张，白色蛛丝瞬间射满他的脸庞。
叶桉还没来得及反应，黎诺吓一大跳，冒着脱皮的风险，用力扯掉半边人偶，一把抓住蜘蛛扔出去，想撕掉蛛丝又不确定有什么影响，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佩顿，你这蜘蛛怎么回事？”
“哦哦，没事。”佩顿抽空瞄了眼，无所谓地说：“除了黏性比较强，你需要费点功夫，没有任何伤害，一个恶作剧的小玩意。”
“你最好没有使用过。”黎诺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帮叶桉撕蛛丝。首先扯开的是眼睛部分，还沾下几根睫毛，他有点可惜，看着叶桉平静的眼眸，小声安慰：“别怕，很快就好。”
别怕。
叶桉手指蜷了蜷，心里反问，怕什么。他们靠得很近，少将温热的鼻息拂过拉扯得轻微刺痒的皮肤，似乎更痒了，那萤火虫般的目光又添上一点灼意。他控制不住地想抓挠。
“欸别动。”黎诺以为叶桉是感觉到疼，手上的动作放缓，往蛛丝连接处轻轻吹气，柔声说着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好厉害啊，我记得你大学学的是机器制造专业，按理应该能进研究所，为什么做了维修工？当然并不是说维修工不好，只是听你刚才轻松解决佩顿的难题，或许做工程师更合适些。”
叶桉敛下眼睫，视线没了落点。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早在培育院，他对物质的敏锐已经初显端倪。地下城资源匮乏，人们对机械智能化的排斥已达病态，但凡出现好一点的金属材料，不出一天就会破坏得彻底。
养父母同样不认可，但见他喜欢摆弄器械，仍会经常偷摸捡些废弃金属回来，给他留出操作空间。那时他们维系生活的方式是繁琐重复的手工活。为了提高效率，他用一堆破铜烂铁做了个单一机器人，完成数量远超平均值。
没多久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们发现了那个机器人，认为违反了地下城的纪律，一窝蜂将它砸得稀烂，连同他制作的所有东西。养父母为了保护他，上缴了所有积蓄。那年他们一家三口依靠好心人的微薄施舍，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天。
此后他再也没有拿起过一粒金属。
有段时间他非常怨恨地下城人类的愚蠢和偏执。后来想想，他们未必不知道科技发展会带来更好的生活，只是用这种极端的态度，反抗联盟对人类的改造行为。或许他们还没有从那个如梦的共进时代走出来。
“叶桉。”黎诺拨掉叶桉脸上最后一点蛛丝，顺势撩了下他的睫毛，“好了。”
叶桉退开一步，搓了搓脸，看着黎诺轻声道：“谢谢。”
“不客气。”黎诺笑眯眯地说。他瞅了眼地上专心致志操作的佩顿，牵起叶桉的手，走出玩具屋，“不打扰他了，带你去别处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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