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的衣袍在雪地中一掠而过。
阿古拉一手撑着柄油纸伞,另一手里捧着个手炉,敛眉看向亭中对立的两人,脸上无可抑制地划过一抹愠色。
周玹一见了阿古拉便露了些不满的神色,脸上是看似带着薄怒的模样:“怎么去了那么久?”
言谈间,周玹抬脚便朝阿古拉走去,一旁站着的陆至峤尚且不曾彻底回过神来,等他骤然抬起手想握住周玹的衣角时,留给他的,却只有空落落的冷意。
周玹自小习武,步子是极轻的,行走时只会带起一阵清浅的风,只让人深觉朗月入怀。
有些烫人的手炉被一层软和的绒布包裹着,阿古拉将之轻放到周玹手里,随即便从周玹手中接过那顶帷帽,匆匆瞥了一眼帷帽上沾染的污色,而后低垂着眉眼,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他的主人,温声道:“属下方才觉着,殿下手有些冷了。”
这指的自然是周玹扣着他下颌允他离开的时候。
余下的,阿古拉并未细说,周玹也懒得再听。
他一边享受着阿古拉身上的温热,不轻不重地斜睨了仍旧站在亭中的陆至峤一眼。
如同山中精怪,勾魂夺魄。
他忽地抬了抬眼帘,直冲着陆至峤粲然一笑,扬声道:“我阿姐说中原人大多克己复礼,今天可算是让我开了眼了。”
陆至峤哑然,但不消片刻,他又舒展了眉眼,眼角眉梢都带着亮人的意气:“我本就非循规蹈矩之人,今日所为虽有冒犯。”
他话音一转,锐利目光直直射向周玹。以及,站在周玹背后沉默的身影。
“但让我寻得了这么件宝物,也不失为一桩美事。”陆至峤站直了身子,不以为意道。
陆至峤乃是当朝帝五子,生母为冠绝六宫的皇贵妃,且他本身也深得帝心,自然是被哄着捧着着长大的。
鲜衣怒马,美酒轻佻。
他才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美人而昏了头,即使是个有些漂亮得过了头的美人。
陆至峤如是想道,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
阿古拉在心底低嗤一声,颇为可怜地看着面前这条如同被占了窝似的丧家犬。
不过是个没长嘴的蠢东西,不足为惧。
周玹闻言却并无过多反应,聊胜于无地轻哼了声,当做回应,转身便朝来时路走去,没再给陆至峤一个眼色。
阿古拉的待遇也没好到哪去,周玹恼他方才动作太慢,这会儿只一心一意想着马车上等待他许久的阿姐,不再分给旁人半点心思。
自然也不会察觉到,倾斜的伞下,那件玄色的衣袍大半都覆上了白花的雪。
还有身后灼灼烫人的目光。
—
“阿姐!”
马车内燃着银丝碳,扑面而来的都是腻人的暖香。
周玹一进到马车里便将那手炉随意地抛回了阿古拉怀里,神采飞扬地给兰连华叙说一路上的见闻,末了,还连比带划地讽了陆至峤一顿,好不生动。
兰连华唇角勾着笑,耐心地听着周玹颠来倒去的话,直到周玹提到了陆至峤,她才微不可察地变了变脸色,问道:“可有受欺负?”
她并不知这人是谁,但既然是敢只身靠近周玹,甚至冒犯周玹的人,她并不觉得那人会是什么善茬。
“阿姐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怎么会乖乖让人欺负?从来便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我的道理。”周玹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恣意的模样,容姿却不减分毫,笑嘻嘻地应答着兰连华的话,眼底却蕴着浅淡的晦色。
兰连华顺着他低声叮嘱了两句,心底却暗暗记下了这桩子事情。
两人就这么呆在处处浸润着暖意的马车里,或谈笑或静望,却都无可避免地逐渐沉静下来。
车列缓缓朝着大晟皇宫驶去,不再停歇。
—
高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楼兰遣送来的使臣如今已经在宫道上了。”
皇帝手里握着支狼毫笔,闻言倒是挑了挑眉,布着细纹的脸上仍旧带着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他一边写着字,一边缓声道:“哼。使臣?楼兰如今的新王刚上位就急着把旧王的子女送到狼窝里来,真是愚不可及。”
说罢,皇帝低嗤一声,接着道:“便先安置在番馆罢,待到朝贺宴后再做定夺。”
高公公笑眯眯地接过皇帝手中的狼毫笔,应声到:“诺。”
桌上的那幅字已然写毕,皇帝却不再多看一眼,负手朝门外走去。
淡黄的纸张上印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字字都透着骇人的锋锐之气。
——蚍蜉撼树。
—
周玹身上的那件火红的貂氅在进宫时便脱了去,此时身上只着了件相当单薄的月白云纹长袍,腰间系着楼兰特制的银腰带,勾勒着腰身的弧度。
如此寒凉刺骨的天气,他本不应穿得这么单薄,但楼兰送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是皇帝。
周玹生得极为漂亮这件事情整个楼兰甚至邻近的几个国家都有所耳闻,所以即使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楼兰新王也不想放过丝毫能攀上大树的机会。
周玹蹙着眉头,红唇紧抿,与兰连华一同站在宫道上等着传话人的到来。
兰连华身上衣着更是少之又少,身上只着着件薄纱制成的纱衣,外边披着不甚温暖的披风。
其余的使臣随侍也都尽数跟在他们身后,阿古拉不远不近地站在周玹背后,直勾勾地盯着周玹,看着他的发丝在寒风中飞扬,这时雪已亭了,宫道被宫女们打扫得相当干净,肃穆宫墙之中,显得一干人格外狼狈。
阿古拉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久久凝视着周玹的背影,心底翻涌着对周玹的保护欲和对自身力量弱小的痛恨与无力。
直到周玹的腿脚站得有些发麻了,高公公才悠哉悠哉地走到众人面前:“贵人们好等啊,奴才方才去办圣上吩咐的要紧事了,一时耽搁,还望贵人们恕罪。”高太监尤其加中了“圣上”两个字。
打头的几个使臣都是新王派来监视他们的趾高气昂的贵族,一听这话脸上都带着郁色,讥讽道:“你还知道你是个奴才啊。”
“闭嘴。”周玹淡淡出声。
使臣们先是被骇住,幽转而想起周玹如今不过只是弃子,张嘴便想反驳,却又被周玹侧目一睨而摄住,不敢再造次。
周玹收回视线,上前一步挡住兰连华,不冷不热地说道:“公公,不知圣上何时召见我等?”
高公公笑眯眯地打量了周玹几眼,眼底回荡着惊艳之色,见周玹识趣,态度也不免好了几分:“圣上近日政务繁忙,无瑕召见几位,便先安排几位到番馆里住上几日,再做打算。”
周玹半张脸匿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那便有劳公公带路了。”
兰连华适时将一小袋装有金叶子的锦囊放到了高公公的手里:“劳烦公公了。”
他们这些小国来的人,若是不识相,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早晚会被剥皮拆骨。
高公公得了金子,脸上的每一处褶子都笑得绽了开来:“贵人这是哪里的话,日后若是有用得上咱家的地方尽管开口。”
兰连华陪笑着点头,周玹不再言语,只随手拨弄着腰间的银饰。
—
番馆。
雕花木门被重重合上。
厚实的大氅下一瞬便被人披到了兰连华的肩头,周玹的表情相当难看,他低垂着脑袋,眼底是浓郁的郁色,修长的身躯此时略显颓丧。
“阿姐……是我没用。”
他今年十八,在中原这已经是个足以独挡一面的年纪,可他却还要靠着与那阉人虚与委蛇,方能落到好处里去。
何其不甘,何其无力。
兰连华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
在楼兰时,周玹向来是一副恣意妄为,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原以为哪怕是到了大晟,周玹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但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她的弟弟终究是在那场动荡之中被强硬地剥去了天真的外壳,迫不得已地系上了枷锁。
自由翱翔的雄鹰成了困守一隅的家禽。
周玹定定地看着兰连华脸上的神色变化,自知他阿姐又在担心他了。
确实,他本可以逃的,只要他想,便有数不清的人趋之若鹜地为他付出一切,譬如阿古拉。
天平的一边是周玹的自由,而另一边,是周玹的亲族长辈,是生他养他的楼兰。
他没得选。
良久,周玹极轻地叹了口气:“阿姐,我也该长大了。”
兰连华抬手抚上周玹的侧脸,将其抬起,直直望着周玹的眼睛:“阿玹,这不是你的错。”
“这也不是楼兰的错。
是这世道错了,是大晟错了
错,便要改。”
兰连华的眸子此刻如锐利无比,她为女子,眸中坚毅却比男子更甚。
周玹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头:“阿姐,你要做什么?”
兰连华却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指尖将他眉间的蹙痕一一抚平,转而温声说道:“小小年纪的别老是皱眉。”
周玹的脸微微仰起,窗外的光透过米白的窗纸落了进来,落进他的眼底。
周玹并不清楚兰连华的意图,但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伤害他的血亲,即便倾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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