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从衙卫对陈氏说的话,以及她的反应来看,她应当是受过赵秉清的恩惠的。

目前又没有什么其他可以突破的缺口,于是沈容端决定看看陈氏要把自己拉去哪。

谁料,左拐右拐地远离府衙之后,陈氏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巷口停了下来。

她回头,见沈容端盯着自己捏着她护袖的手,冷哼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松开:

“你可别和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都成过一回亲了,就是拉一下你也不会怎么样。你没损失,我也没损失!”

沈容端摇了摇头,微微低头看着她:

“我没想到这个。你的辫子刚刚在地上乱蹬时弄散了,走路扫着我的手,有点痒。”

闻言,陈氏扶了扶自己因为刚刚的一系列动作而松散的鬓发,带着光泽的小麦色脸颊闪过一丝忸怩。

但随即仍扮出一副并不在乎沈容端所言的洒脱样子,杏眼圆睁地斩钉截铁道:

“我和赵大人已经约定好了,他去皇城,我要一路相随,照料他饮食起居。现下我找不到他了,你在找他,我就要跟着你,防止你找到赵大人之后直接带着他走了,把我撇在这里。”

说着,她正了正自己斜挎着的包袱。

过了半晌,见沈容端又不说话,陈氏才抬头看她:

“喂,干嘛不说话?”

“你是不是在帮赵秉清拖延时间?”

沈容端的眼睛生得像狐狸,眼尾微微上翘,却没有半点魅惑的感觉,反而幽深如古潭。任何探究的眼光触及,都不会被反射,只会被那团漆黑的墨色吸收,吞噬殆尽。

陈氏和她的眼神对上一瞬,马上躲闪开,看向她背后的墙壁:

“没、没有。我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哪里晓得到做这些。你太瞧得起我了。”

其实,刚刚沈容端没说话,倒不是完全在思考陈氏说的话。

她在府衙门口就开始觉得自己的小腹有点隐隐作痛。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疼痛就像由远及近的鼓声一样慢慢放大,“咚咚咚”地敲打着她的神经。

沈容端从十岁开始离家流浪,遇到挽澜之前吃过的苦自是不必多说,忍冻挨饿、风餐露宿都算不值一提的事。

遇到挽澜之后,依旧有无数的苦要吃。挥刀斩断自己手指的痛楚、三伏三九,日日无休的练武之苦、跟挽澜奔走东西,翻山越岭的苦……

虽然有时候沈容端的身体会有一些难受,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断指她都能忍。

唯独有一样痛,她比较受不住。

那就是来月信的腹痛。

这种疼痛不是坦荡磊落的痛,而是拐弯抹角、阴险难防的痛。

一个人凭什么称自己是个习武之人?

——她首先必须能够对自己的身体有充分的掌控能力。

即,明白如何调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穴位。

来月信的腹痛,常常让她感到失控。

让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身体短暂地背叛了自己,不再听自己的指挥,只管自私地痛下去。

就好像有一把小刀插进了她的小腹,还不停地一边旋转一边往里钻一样。

她师父挽澜虽然略通医术,但最擅长的是治疗打打杀杀造成的病痛,面对妇科就显得比较束手无策。

顶多给沈容端包点止痛散,还要再三叮嘱不能吃多。

止痛散的用处也不大,和扬汤止沸差不多,吃了也是要痛的,勉强算是个心理上的安慰。

反正横竖都是每月一次、躲不过的受罪。

更不要提她昨天根本没有休息,从发现赵秉清不见踪影的那一刻就开始在这块陌生的地界搜索,一直搜到此时此刻。

饶是铁打的身子,也不免有些疲惫。

除了疼痛之外,还有一桩麻烦事,就是要用月事带。

虽然沈容端通常穿的都是黑色的衣服,但其布料也算不上彻底的漆黑一片;一旦有血迹,就会明显不同于其他地方。

而且,还会有一股明显的血腥味。

——这点在追捕犯人时尤其麻烦。

所以,此刻的沈容端的心神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在和陈氏对话,还有一部分是在考虑回官驿把月事带找出来穿戴上,同时歇息一下,再作打算。

因为陈氏还有用处,且按照规定她也的确不能拒绝官眷陪同上路(虽然还不能确定这算不算是官眷);所以沈容端斟酌了一番,说:

“我现在要去一趟思南府,你随我同去。”

陈氏对这个安排没什么意见,乖乖地跟着沈容端去牵马。

“这是你的马?”

——片刻后,她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这匹马。

它毛色杂驳,既非雪白如霜,也非乌黑如墨,乃是寻常的棕灰之色。

鬃毛虽不至于蓬乱,却也谈不上什么光泽。

脚步虽稳,却少了几分轻盈,奔跑时亦无疾风骤雨之势,似乎只能勉强应付日常的奔波。

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的玉面修罗的马吧?!

“嗯。”

说着,沈容端一跃而上,一人一马静静看着陈氏,示意她赶紧上来。

“这、这……没有其他的马了吗?非要两个人一匹马吗?”

陈氏有些踌躇。

虽然她没有骑过马,只在小时候骑过牛,可能根本不知道怎么骑马;

但她真的不想和这个沈容端共骑一匹马。

看着沈容端挺拔的身姿后面不多的位置,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烫。

——要是让自己村子里的那些人看见她与一个男的同乘一马,他们估计能嚼一辈子舌根!

算了,为了赵大人,豁出去了!

——一路上,陈氏都努力用手死死扒着马鞍的尾部,尽量不让自己挨着沈容端的背。

无奈,这匹马看起来有点精神萎靡,跑起来却是恣意潇洒,分外地快。

一颠一颠的,身上的布料还磨得大腿火辣辣的疼。

陈氏紧绷的身子没多久就累得不行了。

在经过一条溪流时,马腾空而起,一跃而过。

陈氏花容失色,惊慌失措。

原本紧紧朝后把着马鞍的手也被甩开。

千钧一发之际,她实在找不到可以抓的地方,

便直接凭着求生本能,把手往前一搂,死死地按上了沈容端的胸部。

“啊啊啊啊——”

马已经越过溪流,陈氏还紧紧贴着沈容端的背,闭眼尖叫。

过了半晌,感觉马逐渐停了下来,她才缓缓张开眼睛。

“不要把手放在这里。”

听见自己贴着的背的主人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陈氏有些恍惚地捏了捏自己手里的东西。

然后再次尖叫起来,脸部迅速升温。

天爷啊。

哪怕是和她的亡夫,她都没有做过这么亲密的举动。

沈容端等她松开手、把身子能有多远就有多远地往后挪去之后,轻抖缰绳,继续上路。

一人一马,十分优雅。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陈氏也因为沈容端的稳定情绪而冷静了一些。

镇定下来之后,她的心中就生出了一丝疑窦。

……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沈容端的衣服并不算厚。

因此,她似乎摸到了最里层缠着的、层层叠叠的布料。

似乎意识到了陈氏的沉默为何,沈容端难得地主动开口:

“我之前受了伤,一直没好,还缠着帛片。”

“哦哦……”被看穿了心思的陈氏有些尴尬地应声。

那为什么内里的触感会有点柔软?

……约莫是自己的幻觉吧。

陈氏这样想着,又嗅到了沈容端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顿时深信不疑,甚至有些愧疚。

——定是自己刚刚用力过猛,把沈容端的伤口给按裂了,冒血了。

“……刚刚失礼了,对不住。你要不要处理一下伤口?”

沈容端没回她的话。

过了一会,等马踏上了比较平坦、尘土较少的路,她才开口:

“你和纪崇玉有什么渊源?”

陈氏沉默了一会,不知如何开口。

是说出来对赵大人有利,还是不说对赵大人有利?

……如果自己说出来,应该可以让她明白赵大人的一颗善心。

说不定呢?

……说不定她还会放赵大人一马。

哎呀,自己在想什么!这大概是不大可能的了。

虽然这个玉面罗刹看起来似乎不像传闻中的那么可怕,但她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

如果不是为了赵大人,她肯定会躲得远远的。

算了,还是说罢。

“几年前,我相公病故,我做了寡妇。此后,他家人便日渐看我不顺眼,琢磨着要将我改嫁。因我不从,说如果再提就一头触死在祠堂,他们便消停了一阵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日我去采桑,刚巧碰到了那纪崇玉来巡视。他一见我频频回头,嘴里还念叨什么‘罗敷’[1]还是‘豆腐’之类的东西,我听不懂,好像是几句酸诗。

那天碰巧我嫂子她们也在,给她们瞧见了,就悄悄去找了纪崇玉,说可以把我舍给他,做个小妾。纪崇玉就答应了,还给了她们很多钱。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要出门干活,她们就来绑我,要把我塞进接我的花轿子里!我一路拼命挣扎,经过思南府时终于挣脱了绳索,跑去了府衙报官。

赵大人了解了情况之后,就召我婆家还有纪崇玉调停,说我根本没有同意改嫁。结果,纪崇玉一口咬死我同意了,还说我已经在契书上印了手印!

我可太冤枉了,那个手印分明是她们趁我睡着,拿着我的手按的。”

讲到这里,陈氏的情绪十分激动:

“后来,还是赵大人想了好久办法,设法找出了当初我父亲把我卖给他家做媳妇的契书,说这是违反律例的,因此我根本不能算是他家的儿媳,所以也不存在‘改嫁’一说,他们才罢休。”

沈容端听完,凭着一贯审犯人的经验,认为陈氏说的大抵是真的。

由于纪钦明是她经常打交道的上司,因此沈容端也和他的儿子纪崇玉有过几次照面。

虽然没有过多交流,但他看起来也算是个斯文和善的谦谦君子。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大概还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才教纪钦明养出了这么个色中饿鬼。

有了这个线索,沈容端多了几个推断。

第一,赵秉清被抓,多半其中也有纪崇玉在添砖加瓦,甚至他就是始作俑者。

第二,赵秉清应当不是被纪崇玉他们弄走了。如果他们想直接私下解决,就断然不会让自己这个他们眼中的“外人”过来横插一脚,别生枝节。

当然,她并不会因为“赵秉清似乎是个善人”这个判断就放他一马。

他是好人,她可不是。

比如现在,她就打算忽悠一下陈氏。

[1]罗敷:“罗敷”是中国古代诗歌中一个著名的劳动妇女形象,源自《汉乐府》中的《陌上桑》。罗敷作为美丽、智慧和自尊的象征,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被多次引用和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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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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