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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鹿从睡梦中醒来,一时间没认出这是什么地方,迷糊片刻,记起自己中午已经搬到了静园。
肩膀上薄薄的绒毯抵御住室内冷气,赵元鹿用下巴蹭蹭绒毯,室内很安静,门廊悬挂淡彩的贝壳风铃叮叮咚咚,室内一个人都没有。
已经是下午五点,门被推开,李姝容端来绿豆汤,赵元鹿道声谢埋头喝起来。
“姝容,请帮我拿一顶遮阳帽。”她要去逛逛,来时看见花园里,鼠尾草与茉莉正是花期。
整个静园呈“工”字形,庭院鹅卵石排列成太阳花状,正游荡着,手机响起,来电人写着“卫老师”。
赵元鹿没想到卫老师这时候会打来电话,手忙脚乱地接起,“卫老师。”
“元鹿,舞排的怎么样?”卫冉声音温柔,赵元鹿听着如坐针毡,这几天,她忙着收拾行李,梳理心情,听见卫冉声音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天没练舞了。
赵元鹿蹂躏脚下青草,如实回答,“卫老师,这几天有点忙……”
“听说你订婚了?”卫冉声音柔柔地直取要害。赵元鹿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元鹿,你记不记得老师和你说过什么?”卫冉声音严厉起来,“你们世家那些弯弯绕,老师不了解,也帮不了你。”
“赵元鹿,你给我记住了,如果为了男人荒废了练功,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卫冉警告完毕,利落挂断电话。
赵元鹿十指收紧,手中的电话烫的握不住。
她当赵家大小姐的这二十二年,唯一一次为自己而活的瞬间,就是十八岁的暑假,毅然决然地填了沪宁艺术大学舞蹈学院中国舞系;最幸运的事情,是成为了卫冉的学生。
卫冉是沪宁舞蹈学院的名誉教授,已经很多年不带学生,她一手带起来的芳华歌舞团,从籍籍无名到名扬世界,只用了一支舞的时间。
赵元鹿永远记得,十二岁的暑假,家里没有人,她跌坐在地板上,瞧着电视里的卫冉跳舞,蓝色衣裙的卫冉,宛若希腊神话中的自由鸟,在采访里。她说跳舞是这辈子的追求,永远不会放弃。
小小的赵元鹿从那天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六年后,她拖着行李箱走进沪宁艺术学院中国舞系的大门,在一次课堂汇报演出后,被卫冉选中,成为芳华歌舞团的预备团员。
她永远记得,很多个下午,学校暖色橡胶地板的练功房里,女孩子三五成群,拉着筋低声细语地聊穿搭,卫青会温柔却坚定地掰她的腰,等赵元鹿痛到叫出声后又鼓励她。
“不要忘记现在的感觉。”卫冉对她说,午后的光柱里,尘埃像精灵。
真的懈怠了好多,赵元鹿坐在廊下,看白鸽在池塘中梳洗白羽,带起一串串水珠 ,一直发愣直到暮色四合。
庭院里渐渐亮起灯,循着香气,赵元鹿找到餐厅,厨房早已知悉她的口味,备好牛奶与清淡餐食,正吃着饭,餐厅门口的黄花木雕门发出轻微响动。
“抱歉,元鹿,今天下午有点忙,东西都安置好了?”贺瑞言从外面进来,门廊垂挂的风铃,随手递出外套,佣人上前接好挂起。
赵元鹿低头喝西芹汁,在贺瑞言看不见的角度翻个白眼。
佣人端上腌笃鲜与水晶虾仁,一碟子肉丝年糕,贺瑞言拿起筷子夹菜,同赵元鹿闲聊。
“下午有没有在园子里逛逛?”他文雅地笑,举手投足间宛如书页翻动时的清风,
赵元鹿已经被这不痛不痒的风吹拂许多年了,她小口抿西芹汁,摇摇头。水晶灯光晕中,贺瑞言的袖扣折射一点暗哑的光芒。
宝石蓝镶嵌珐琅,配上细细的银圈,Givenchy的夜曲系列,定调沉稳雅致,相较于经典的4G logo cufflink,夜曲不算有名。
恰巧,她今日扫了眼衣帽间,首饰架上,贺瑞言的袖扣整齐排列在银色流苏灯罩下,一对都没少。
贺瑞言这种男人,哪会在意首饰搭配。
“袖扣很衬你。”她盯着贺瑞言的眼睛说。
水晶灯太明亮了,有时候赵元鹿会认为是灯的原因,贺瑞言轻微皱起眉头,抬手抚触鼻尖,微表情一览无余。
半晌,贺瑞言干笑几声,像是随口吐掉的甘蔗沫“很衬我吗?”
“是啊,你品味还不错。”赵元鹿庆幸自己选了贺瑞言,一个连不擅长掩饰表情的男人。
她垂下睫毛搅动西芹汁,懒得继续观察贺瑞言,手腕上朱砂串子随她动作荡来荡去,银勺碰撞杯壁,叮叮当当,如果她还在赵家,此刻必然已经被赵母打了手,但赵元鹿只是想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有点难接受,她的未婚夫,也并不忠贞,如果那天不去斯特兰图就好了,起码这一切来的不会这么早。
“怎么吃这么一点?”贺瑞言转移话题,谈论起赵元鹿的晚餐,水煮蛋,蔬菜沙拉,一点卤牛肉。“家里的菜不合胃口吗?要不要多请些厨师?”
“不用了。”赵元鹿对付手中的西芹汁,“我在减肥。”
“减肥?你现在就很美,放轻松些,反正我们已经订婚了。”贺瑞言开玩笑,赵元鹿则配合地扬起唇角。
一旁的李姝容看不过眼,插话道,“赵小姐正在筹备演出呢,少吃些也为了上镜好看。”
贺瑞言一头雾水,表情疑惑,“演出,什么演出?”
“好像是叫‘青鸟’,赵小姐还有一段独舞,就在下下个月。”
“哦。”贺瑞言恍然大悟,终于想起自己的未婚妻刚从舞蹈学院毕业,“预祝你演出顺利,元鹿,演出时我一定到场。”
贺瑞言眯眼笑,对她举起手中酒杯。赵元鹿也笑,下定决心一口闷掉西芹汁,“我想起毕业手续还要确认,瑞言,你慢慢吃。”
“你去忙吧。”贺瑞言赶紧说。
赵元鹿站起身,椅子摩擦地面,仿佛某种讯号,两人皆松一口气。
实在是难受,想起晚餐桌上的聊天,赵元鹿认真地思考三餐在房中吃的可能性。
夜里,赵元鹿刚泡过澡,像一只蒸好后的蜂蜜苹果,笼着浴袍擦脸,温暖到有些烫人的洗澡水给她带来慰藉,身上舒服了,心窍却被棉花团堵着,透不过气来。
她索性拨响一通电话,扬声筒嘟过两声就被接起。
“哟哟哟,赵大小姐~贺少奶奶~今个怎么有空给小女子打电话啊?”话筒里的女声冲了出来,可赵元鹿却扑哧一声笑了。
顾成君,顾氏置业的独生女,从小到大,赵元鹿就和她玩的开,连偷偷报考沪宁舞蹈系都是顾成君打的掩护。
“还贺少奶奶呢,大清早就亡啦。”赵元鹿倒在床上,小腿晃来晃去。
“那赵小姐,这个点打电话,没和你未婚夫造小孩?”
“我和他?算了吧。”
“咋了。”
“他应该在外面有别的人。”赵元鹿没想瞒着她。
“哈?”话筒那边砰地一声。
“我是猜的,但是,”赵元鹿扣着绒毯的线头,“你知道的,他那个人,根本不知道遮掩。”
“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顾成君沉默半晌,慢慢开口,“你知道吗?从你订婚那天开始,你就像被什么旧社会灵魂夺舍了似的。”
“订婚之后,你数数你出来玩过几次?我这的酒保天天扯着我问赵小姐怎么不来了,舞也不练了,今天卫老师还在问,你人哪去了。”
“我这几天很忙嘛。”赵元鹿软下语气,试图从顾成君嘴里逃生。
顾成君不惯着她,“你给我差不多了,还忙,你今天干啥了?”
赵元鹿掰着指头数,“搬家、睡觉、吃饭。”
“你忙个屁,别当缩头乌龟了。”顾成君直说,“你能不能别这么颓废?订婚而已,又不是卖给他们贺家了。”
赵元鹿没说话,沉默着,指尖沾扣掉的细细的绒。
“你家和贺家我干预不了,但是。”顾成君说,“明天傍晚六点半,西山街,King CLUB,喝什么我都埋单。”
挂断电话,夜已深了,白昼的燥热褪去,窗户半掩着,苦楝花香气幽静地漂浮。
她忽然很想跳舞。
正备菜的李舒容听见一阵脚步声,扭过头,却看见赵元鹿,“赵小姐,这么晚,你去哪里?”
赵元鹿没想到会碰到人,“晚上凉一些了,我想出去走走。”李舒容赶紧在围裙上擦干手,递给她一盏小灯笼。
“夜里看不清,小姐拿着这个。”
一盏米色纸糊小灯,绘着花草,赵元鹿提灯出门。
贺含章叼着支未点的烟,单手掌黑桃木方向盘,迈巴赫乘着夜色,开进静园。
自他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回静园了,记忆的痕迹,还停留在弟弟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个下午。
贺含章推开门廊,没有惊动任何人,楼上的房间陈设依旧,带着洗涤剂的味道。
洗漱过后,睡意和往常一样,并未造访。嚼着烟蒂,贺含章**着上身,半干的湿发滴下水,一颗一颗、沿着他延绵起伏的肌肉线条往下钻。贺含章拎一瓶未开封的赤霞珠,在露台上坐下。
赤霞珠倒进玻璃杯,身后卧室溢出的暖灯映射,宝石红色的酒液好似火山岩浆。
花园吹来沉闷的风,又湿又热,虫子在灌木里鸣叫,贺含章想起医生为了治疗失眠,用过类似的音频,长达一个小时的虫鸣、海浪和风声,方荔明都已睡了个囫囵,张开眼,贺含章还在嚼烟头。
回静园吗,男人面色沉沉。
他习惯旧金山24小时流淌的霓虹灯,静园枯燥的黑让他厌倦,吞下一口酒,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支灯笼。
一只没头没尾的小灯笼,左摇右晃,仿佛仲夏夜迷失方向的萤火虫。
那点灯把夜烫出个窟窿,一路烧啊烧,贺含章的瞳孔随着那点亮,一路摇啊摇,直到那小虫找到地方,灯光就盛开在柠檬树林中的玻璃房里。
透过淡绿色玻璃,光模糊闪动,直到那提灯的人开始起舞。
柔韧的四肢宛如春天随意抽条的柳枝,长发随着旋转撒开,泼出一片墨色,贺含章才发现那人光着脚。
那两节白生生的小腿,在暗沉的夜晚,像坠下的月亮,又像聊斋里无名的魅影。
腰肢弯成一轮新月,复又弹起,女子忽地腾空,倒踢紫荆冠利落又干净。
沪宁阴云满布的夏夜,随着她的舞动,渐渐透露出一点月光。
贺含章盯着舞动的人影,饮尽玻璃杯里最后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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