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瑾在那柔和澄白的光芒下起了身。
白芷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这才发现,身旁不远处竟然还矗立着一个小木屋,屋檐上还挂了一串风铃,微风吹过还能听到些撞击的声音。只是,许是那风铃的时日已经久了,发出的声音却不是清脆的,反而暗哑驽钝,也没什么规律,极易与山林间原本的声音混在一起。
木屋旁边,也就是白芷的身前方,放置了一架古琴,古琴旁边不远处,则放了一个小小的香炉,有袅袅的烟气从炉鼎升起。
那是一种有些清淡的清雅绵长的香味,却并没掩盖山间原有的清新之气。
叶承瑾走至在古琴前,盘腿坐下,然后朝白芷笑了笑,就低头认真的开始抚琴。
那是白芷第一次听琴,也是她第一次看叶承瑾抚琴。
琴声清幽而古朴,白芷不懂音乐,也就几乎忽略了耳边的琴声,只专注的看着抚琴的人。
她从未那么认真而宁静的看着他。
夜色渐深,天上挂着的星子疏疏落落,原先的弯月也只剩一弯残月,四周都已慢慢暗了下去。
可那柔和澄白的光芒却并没有变化,依旧静静的照着那一方天地。
即使是盘腿坐着弹琴,叶承瑾的上半身也挺得很直,只有眼睛微微垂了下去,直视着手上的琴弦。
他的唇角依旧含着笑,可神色却很是专注。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的拨动,散发着莹莹的光。
耳边的琴声渐弱,白芷看着他轻轻扬了扬眉,手指在琴弦上停了下来。
“阿九。”
安静的山林里,叶承瑾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回响在她耳边。
白芷看到他朝自己眨了眨眼,然后笑了起来。
那样纯粹而欣喜的笑容,白芷微怔,琴声已经再次响了起来。
随着琴声一起的,还有那温暖而又欢欣的歌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叶承瑾的眼睛这次没有再看琴弦,他只是一边弹着琴,一边唱着歌,温暖而又热切的看着白芷。
尽管他眼中的热切与欢喜让白芷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连全身都烫起来了,可她克制着转头的冲动,只是那样专注的看着他。
她听不懂琴曲,可她听得懂这首歌。
曲毕,叶承瑾的双手自古琴上放下,搁在了盘着的双腿上,含笑唤她:“阿九。”
说完后,他的身姿微往前倾了一倾,像是要起来的动作。
白芷就在那时开了口:“柏舟。”
残月如星,夜明珠散发出的莹莹珠光衬的她的容色也是莹莹玉润,却也越发衬的她的唇角鲜红欲滴。
她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婉,她眼中的视线那么专注,她的声音那么轻,带着些许羞涩,更多的却是坦然。
“你别说话。”她微微抿了抿唇,“这首歌,我只唱给你听。”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越人歌。
这是叶承瑾第二次听她唱歌。
初次见面时,叶承瑾说,白芷的歌唱的不算好。
可是不对,白芷是这世上唱歌最好听的人。
她唱进了他的心坎里。
收到秦忻递过来的白芷病危的消息时,是大年二十九。
他当即就要返回上谷,父亲自然不同意。
他刚刚回家不到一天,翌日又是除夕。按照叶家的规矩,除夕当日的晚宴,所有人都得去。更何况,当年的晚宴,是由玉郎操办。
玉郎是幽燕九郡中人人敬重的公子,叶家小辈中,也一向以能得他的看重为荣。而父亲对玉郎的态度更一向是宠溺中带着隐隐的尊崇,玉郎亲自操办的晚宴,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长子缺席?
可是叶承瑾做不到。
他喜欢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奄奄一息,他怎么可能还安心待在家里?
“瑾郎,你不希望当年的事情重演吧?”争吵过后,父亲就那样看着他,微凉的声音那么理所当然,“任性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秦园跟了你十五年,你愿意舍了他,就去吧。”
他自然舍不了。
没有办法,他只能去找了二弟承琅。
承琅外表看起来冷,其实性子最是心软。听了他的话,什么也没说,就让人去请了玉郎过来。
等待的时候,承琅问他:“大哥,值得吗?”
什么才是值得,什么才是不值得,叶承瑾只说:“我只是不想后悔。”
如果阿九真的没有撑下去,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他以后的每时每刻都会后悔。
“大哥,你是只去看看那位阿九姑娘,还是要娶她?”
玉郎只问了他一句话。
叶承瑾只说:“六弟,我要娶她。”他知道,以白芷的家世,他若想光明正大的娶她进门,只能求得玉郎的同意。
“好。”玉郎应承的很快,“大哥,你若只是想去看看那位阿九姑娘,二哥开了口,我就答应了。”
“可你既然要娶她,就得要付出代价。”
“公子,我知道。”他第一次这样叫玉郎,欢喜却又温软,“我愿意。”
“如果我要阿离呢?”
叶承瑾一怔,只得苦笑道:“六弟,长离本就是你的人。”
“你是我大哥,我不会为难你。而且,我要的是阿离的心甘情愿。”玉郎笑了笑,随即起身离开,“可是,大哥,你得学会取舍。”
他是还没学会取舍,可他知道,他再也舍不下这个温言浅唱的小姑娘。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边,白芷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亦知。
我知道呀。他微笑着,用眼睛这样说。
我知道你喜欢我,正如我发现我爱上了你。
“阿九。”
和白芷肩并肩的靠坐在一起,叶承瑾同她一起看着山下零星亮着的灯火,缓缓说了起来。
“这是我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之地,而我对他们最初的记忆,也从这里开始。所以,我今天才会带你来这里。”
“柏舟,谢谢。”
“对我,你永远不用说谢。”叶承瑾看着她的侧脸缓缓微笑,然后转了头,看着远处轻轻说了起来,“阿九,我和你说说我的事吧。”
他轻缓的声音带着些许难言的怅惘与怀念,白芷安静的听着他说。
“我母亲是江南人,因着家族卷入了一桩谋逆案而被流放边境。就在经过上谷的时候,遇见了我父亲。他们一见钟情,很快,父亲就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娶了母亲。”
“只是,后来……”他顿了顿,“我出生不到一个月,母亲就因病去世。”
“我幼年时是被养在上谷的。父亲只每年在我生日的那天出现在我面前,带我来到这儿,然后在母亲忌日的前一天离开。直到六岁那年,父亲才将我带回了幽州。”
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他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的太紧,竟然能看到外露的青筋。白芷伸手过去,轻轻握着他的手。
她的手心温热而柔软,叶承瑾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指,反握回去。
“我到了幽州,才知道,除了舅舅与父亲,我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亲人。”
“我有弟弟妹妹,有爷爷、二叔和四叔,还有娘与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
“其实幽州原本就不需要我……”
白芷有些心疼,她原以为,他是被呵护着金尊玉贵长大的侯门公子,却也有这么多的不如意。
“我……”
“大公子!”
焦急而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白芷看见叶承瑾瞬间收起了眼中的所有情绪,面上没了表情,有些不悦的回了头:“什么事?”
白芷跟着他看过去,陆长离立在一丈远的地方,好看的容颜上满满的全是慌张。
叶承瑾有些抱歉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站起身朝陆长离走去。
白芷看见陆长离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他的背影就明显紧绷了起来。然后陆长离招了招手,就有一个陌生的人影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那陌生人也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心神巨震,身体竟然不自觉的晃了一下。
白芷站起身,朝他走了两步,却又慢慢停了下来。
她只是看着秦园忽然就现了身,他应该是轻声同秦园说了几句,然后秦园就朝他跪了下来,然后飞快的又没了踪影。
“阿九,原谅我。”
叶承瑾匆匆的走到她身前,面上的表情有些惶急。
白芷只是笑着点头:“柏舟,你去吧。”
叶承瑾急急从袖中摸出了一根发簪,往她手心里放,同时略略提高了声音道:“秦忻,送阿九回家。她刚骑了马,替我拿点药给她。”
空中遥遥传来了声音:“谨遵大公子吩咐,秦忻明白。”
“阿九,原谅我。”
叶承瑾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几乎是飞快的往山下跑。陆长离和那陌生人自是跟在了他身后。
不过一个转眼,山顶上就剩下了白芷一人。
“柏舟,小心点。”
对着叶承瑾消失的方向,白芷终究还是将这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轻轻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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