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红叶馆内时已近黄昏,身上的衣裳不仅湿了,还沾了许多泥巴,白芷和青葙冻得嘴唇都青了,不住地发着抖,时不时咳嗽两声。
见他们这样,等在门外的陈知白瞬间就冷了脸,推门走了进去。片刻后却是拿了条干毛巾出来,直接甩到了白芷身上。然后扶着谢青葙就往房间里走,看都没看白芷一眼。
白芷知道他是生气了,也不多言,拿过干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就快步往自己房间走去。
上谷红叶馆的女学徒极少,仅有白芷、贺溪和温柔三人。但温柔一向住在家里,红叶馆内能提供的房间也不多,所以白芷是与贺溪还有馆内负责做饭洗衣等杂物的王婶与李婶住一起的。
今日馆内放假,其余人都已回家去了。所以此刻房间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她先将银子收了起来,又赶紧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才拿毛巾擦起头发来。
白芷没什么力气,擦了一阵,头发不滴水后就不擦了,便收拾了下自己然后准备出门找点东西吃。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随之传来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是我。”
是上谷红叶馆馆主喻大夫的妻子沈氏。
白芷心里一暖,却也并不意外,赶紧开了门:“师娘。”
沈氏进了门,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一边端出里面的姜汤和热粥,一边招呼着白芷:“阿芷,快过来坐好,赶紧喝点吧。”
白芷关了门坐在她身边,先道了谢,这才端起姜汤喝了起来。
沈氏就在一旁开口:“青葙那边你不用担心,晚郎已经过去了。”
白芷只是笑着喝汤,虽关心青葙的状况,这一点却是毫不担心的。毕竟,整个红叶馆内,最受欢迎的,莫若谢青葙。就算是平时在课堂上不小心咳嗽了一下,下课后也有一堆人围着嘘寒问暖。何况此刻受了寒呢?
“这种下雨天,以后就不要出去采药了,身体最要紧。”沈氏继续道,“阿芷,你一个人在这里学医,家里人都不在身边,又是个女孩子,凡事得多顾着自己一些。”
“谢谢师娘。”白芷将姜汤放下,心中温热,“我会的。”
“来,喝点粥。”沈氏将一旁的粥推过去,“这粥是刚熬好的,我加了些肉沫和咸菜,你尝尝看好吃吗?”
上谷不产水稻,白米在平常人家也算稀罕物事。白芷尝了一口,温热的白粥里满满的是她好几个月不曾闻到过的浓郁的肉香味,美味异常。
“真好吃。”她感慨着,将粥送入喉咙里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吃饱喝足后,天色已晚,沈氏叮嘱了几句后就欲回去。
“师娘,白芷有件事要向你请罪。”
见白芷面色凝重,沈氏愣了一瞬后便垂下眼睫道:“你说。”
“今日,我私自替人诊了病。是我一定要去的,青葙看不过眼,才帮了一把手。”白芷缓缓开口,知道青葙必定会说,还会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索性全说出来,“师娘也知道,青葙一向是守规矩的。若非我坚持,他怕我医术不高酿出人命,是绝不会违规的。”
“你也知道你医术不高。”沈氏轻轻叹道,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医好了吗?”
“我不知道。”白芷缓缓摇头。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那人带回红叶馆?”
白芷心中愧疚,不敢去看师娘的眼睛,只低声道:“师娘,对不起。”
沈氏想说她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道:“那人还活着吗?”
白芷依旧摇头:“我走的时候,他虽然还活着。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
沈氏无话可说,勃然起了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后却回头问她:“白芷,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白芷终于抬了头,看着沈氏的眼睛,声音轻而坚定,“师娘,我不后悔。”
“既如此,我知道了。”沈氏回头开门离开,声音和远去的脚步声一同传来,“阿芷,你既不后悔,想必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这几日,就好好养身体吧。待你康复之后,再谈惩罚之事。”
五日后。
红叶馆百草堂内,所有红叶馆的大夫和学徒齐聚一堂。
白芷与谢青葙跪在最前方,两旁是红叶馆的大夫,身后站着的则是学徒。
整个红叶馆内,人人都认得谢青葙,自然也认得几乎时刻在他旁边的白芷。他们自然也知,两人学业一向优秀,品行也好,几乎从不犯错。因此,见两人跪在前方,学徒们脸上都是诧异之色,不住的窃窃私语。
大夫们却是个个神情凝重,并不看白芷与青葙,而是看着前方墙面挂着的一幅字上。
那幅字其实极简单,上面只有铁划银钩的四个大字。
立心安命。
站在最前方的红叶馆喻馆主终于转头,看向跪的笔直的白芷与谢青葙,神情肃穆:“白芷,谢青葙,三月初五下午,你们替人私自诊病,可有其事?”
“是。”白芷点头,却解释道,“馆主,是我替人私自诊病,青葙他……”
白芷话未说完,便已被谢青葙打断。
“是我与白芷一起。”
白芷侧头看他,青葙神情平静,语气坚定。
青葙这个人啊,白芷心里甜蜜中带着酸楚,反正无论是何惩罚,他们一同承受。就算被赶出红叶馆,也还能在一处,就这样吧。想到这里,她也不再说话。
喻馆主继续问道:“如今那人生死不知,可有其事?”
“是。”
“红叶馆馆规最后一条:凡是未出师的学徒,不可私自出诊。你们可知情?”
“我们知情。”
“如此说来,你们是明知馆规而故犯,私自诊病在前,却又诊而未好,最后将其弃之不顾。”喻馆主终于看向他们,眼神里有着痛惜,“白芷,谢青葙,是吗?”
无论当时是处于怎样的情境下,她确实不曾治好那年轻公子,在大夫到来之前又先行离开,的确算得上是弃之不顾。
可是,这样一说,她如何还能留在红叶馆。纵然早在下刀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直到此刻,那一丝侥幸之心消失殆尽,白芷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难过和不舍。她眼中含了泪,点头点的极为艰难:“是。”
“你们还记得,初入红叶馆,第一课学的是什么吗?”
他们怎么可能不记得?
白芷初入红叶馆的时候,还未满十一岁,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那时她和青葙都还在镇上的长乐红叶馆,馆里的先生教的第一课就是那四个字。
立心安命,这是红叶馆的立馆之本,也是白芷最初识得的字。那时,馆里的先生只教过怎么读怎么写,却并没告诉她们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说,只有理解并做到这四个字,才可能成为一个好大夫。
后来入了上谷红叶馆,学的第一课,却仍旧是这四个字。那时,先生依旧没有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只让他们说了自己的理解。
白芷尚在回忆中时,谢青葙终于抬头,看向墙面贴着的四个大字,一字一顿的开口:“立、心、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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