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十八章

林大夫刚替他施了针,又开了药,叶承瑾的精神已回复了大半,只是没什么力气,靠在长椅上。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冷声道:“谢明霁,说吧,今天怎么回事。”

“将军……”

听到意料之外的声音,叶承瑾反射性的抬头,待看到跪着的谢明霁身旁站着的沈棠舟时,愕然道:“棠舟,你怎么还在?今日这事,难道你也……”

“我没有,我不知道。”

眼见叶承瑾神色有异,沈棠舟立刻反驳,坚决与此事划清界限,“玉字旗一事,棠舟亦和将军一样,刚刚知悉。”

“哦。”

既然不知情,叶承瑾也就不在意,视线扫过跪在那儿低眉顺眼不说话的谢明霁,刚平静的心就又带上了火气。

他移开眼,深呼吸了几次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连声音都带了点不耐烦:“说话。”

“放心,我病情最重发病最频繁时也隔了三天,如今随便你说什么,也气不死我。”

秦园在一旁冷声接道:“当时您身边是范老先生。”

谢明霁从未见过叶承瑾这样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说话的模样,又第一次见识到他病发时的痛苦与危险,那些原本想好的解释的话语早已支离破碎。

“将军,今天的事,是我错了。该怎么罚,我都认。”

他抬头看向叶承瑾,哑声道,“可那面玉字旗,不是私制的。”

叶承瑾的眼神居高临下的扫视过来,冷冽而具有压迫感,却并未说话。

既然玉字旗不是私制,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沈棠舟眼睛一亮,求情道:“将军,谢明霁平日做事虽有些没分寸,也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在大事上一向拎得清,不曾出过岔子,断不敢在玉字旗一事上说谎的。”

叶承瑾只是看着谢明霁。

他需要的,不仅仅只是这一句话,还要前因后果,要事实,要证据。

谢明霁垂下头,攥紧自己的手,在沉默中挣扎。

那些埋藏在心底早已成为伤疤的往事呀,是否要在今日揭开?

从他拿出那面玉字旗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隐瞒的资格了。

他必须要说。

可不应该是现在。

他做了决定,便抬头,问出了他一开始就准备好的问题:“将军,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要用玉字旗吗?”

自然想过。

就在演练中,从看到那抹耀眼的红飘扬飞舞的时刻起,叶承瑾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而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答案而已。

“你要我输。”

谢明霁只是继续说:“将军,我们并肩作战无数次,也模拟对战过无数次,我虽输多胜少。可今日这场演练,就算不用玉字旗,我也有可能赢你的。”

“你要的不是可能,是必须。”

叶承瑾神色复杂,“当时阿九也在。”

“谢明霁,你今日这一出,为的便只是让我在阿九面前输?”

谢明霁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将军,明霁他……”

沈棠舟就在这时插了话,解释道,“他只是希望,夫人看到的将军,并不是外界传言那般的战无不胜。”

“战争无情,刀剑无眼。将军虽然天纵英才,可依旧会输、会受伤、也会痛。”

“明霁只是希望,夫人能够看到这些而已。”

“是吗?”

叶承瑾的声音轻飘飘的,“谢明霁?”

“不只是。”

谢明霁摇了头,闭上眼睛,攥紧的手上都有粘稠的血丝沁出,痛楚方能让他把哑而涩的声音说出口,“林大夫曾说,您的病,最忌情绪过激,尤其悲愤交加之时,最易病发。”

沈棠舟不可置信的盯着他。

秦园的眼神杀意弥漫,冷的像刀一样。

谢明霁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继续说:“将军,我希望您在夫人的面前病发。”

叶承瑾只觉得疲惫,连一句为什么都不想问出口。

“将军,您龙章凤姿、天纵英才,是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佳婿,名门贵女更是任您挑选。可夫人呢?她出身卑微、容色平平,哪一点比得上……”

谢明霁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再次出口的声音很轻,却仍掩不住语气里的不忿,“……配得上您?可您等了她七年。”

“这七年来,您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次,又发病过多少次,夫人却一次都不知道。”

“这不公平。”谢明霁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将军,这对您不公平。”

“你们都觉得,阿九配不上我。”

叶承瑾的视线自谢明霁身上掠过,看向沈棠舟,“是吗?”

沈棠舟无言的垂下了头。

叶承瑾最后看向身边的秦园,“秦园,你也这样想吗?”

“我第一次遇见夫人,是在上谷郊外。”

秦园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说起了他们初遇时发生的事,“那日暴雨如注,大公子无故昏迷,我们好不容易找了亭子躲雨,就在那里遇见了夫人和谢大夫。”

“那时,夫人才十四岁,还是上谷红叶馆的学徒。”

“即使谢大夫反对,夫人却依旧坚持给大公子诊治。”

“这次诊治救了大公子的命。可夫人,却为此差点被逐出了上谷红叶馆。”

“夫人家贫,红叶馆求学本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可哪怕明知会被逐出红叶馆,为了救人,夫人也义无反顾。”

“她是一名真正的大夫。”

说到这儿,秦园看向叶承瑾,笑着下了结论,“大公子,夫人当然配得上您。”

叶承瑾当时在昏迷之中,对此事其实知道的不多。

此时听秦园说来,才知原来中间竟还发生过阿九差点被逐出上谷红叶馆的事。

他忽然想起,当时醒来后未瞻忽然走路不便的模样,想必,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你们说,我等了阿九七年。”

叶承瑾缓声说,“可阿九,又何止等了我七年?”

“自叶家起事起,阿九一个女子,守着一个承诺,音信不通的等了我一年又一年。”

“阿九难道不明白,她等不起吗?”

“可良缘司年年催嫁,税金也一年年增加,她却从来没有动摇过。”

“从来没有。”

“她等到了。”

谢明霁心中百感交杂,眼中神色更是复杂,却控制不住继续道,“所以如今成了康王世子妃、将军夫人。”

他们,或者说世人皆以为她是为了权势。

多可笑。

“可若有一日,康王世子妃或是将军夫人的身份,会让我失去阿弟,失去家人,那我会与你和离。”

阿九的话言犹在耳,她最不需要的,恰恰是他的权势。

“康王世子妃、将军夫人……”

叶承瑾嘲讽的笑:“可这样的身份,又有什么用呢?”

“养她长大的叔婶,依旧每天起早贪黑的在集市摆摊来维持生活;为她失了半条命的弟弟,为了给她凑嫁妆,到现在也开不起自己的木刻坊;替她照顾家里的妹妹,省吃俭用在郊外开着简陋的书院。”

“她的家人,至今还租住在别人的宅子里。”

“甚至就连等我时未嫁的税金,也是她自己出的。”

沈棠舟与谢明霁心中俱是震撼不已,默言无语。

“你们都觉得,阿九配不上我。可其实……”

说到这儿,叶承瑾的声音有些颤,“是我配不上她。”

“所以,”他垂下眼,语声很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痛,“她的弟弟,才会连一句姐夫都不肯喊。”

“将军,我知道错了。”

谢明霁重重磕下头去,心中既悔且痛,“是我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您。今后,我见夫人,自当如见将军。”

“今日之事,还请将军责罚。”

叶承瑾只是叹了一口气:“玉字旗怎么回事?”

谢明霁直起身,却并未说话,而是珍而重之的将珍藏在铠甲下叠的整整齐齐的那面旗帜递了出去:“将军请看。”

秦园接过,抬手展开,正是演练中飘扬的那面玉字旗。

叶承瑾看了一眼,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旗帜上的“玉”字,并非是以黑色丝线绣成,竟像是以墨汁书写而成。而墨汁的下面,依稀还有些若隐若现的鸦青色纹路,与“玉”字几乎融为一体。

他侧身凑近了些,不自觉的伸手去触摸,只觉的出乎意料的薄而软,即使过了经年,那耀眼的红也丝毫未曾褪色。

“这是……”

叶承瑾的声音忽然有些颤,“……绛之青?”

“绛之青?”

听到这个名字,沈棠舟惊诧的上前,视线只在那面旗帜上逡巡,“这就是绛之青?”

“当年江氏布行的女家主求娶公子亲卫时的聘礼,世间仅有一匹的绛之青?”

“可绛之青不是只有……”

沈棠舟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世间唯有玉郎才有的绛之青。

叶承瑾凝视着那个“玉”字,飘逸灵动的笔迹那么熟悉。

是玉郎的亲笔。

他看向谢明霁,神色复杂,出口的声音很是艰涩:“这、这是甘州那面旗?”

玉字旗、绛之青、甘州。

沈棠舟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了。

玉字旗的诞生之地,甘州血战。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谢明霁,想要说些什么,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是。”

依稀好像又回到了那场血泪交织的战争,谢明霁重复道,“这就是甘州的那面旗。”

沈棠舟踉跄的后退了几步,整个人都在颤抖,甚至顾不得礼仪,未曾与叶承瑾见礼就跑出了中军大帐。

叶承瑾知道沈棠舟的心结,并未在意。

他只是看着手中的那面旗,怔怔道:“明霁,你从未和我说,你参加过甘州之战。”

“我只愿那年,从未去过甘州。”

谢明霁眼中有泪。

他多想依旧做上清谢氏每日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可他夜夜在噩梦中惊醒,从此再无法安宁。

所以,他从了军。

在战友同袍的包围下,他才能慢慢安下心。

叶承瑾将手中的那面旗珍而重之的还给了谢明霁,拉了他起身,低叹道:“明霁,今日之事,你亲自向殿下请罪吧。”

“不、不。”

谢明霁拼命摇头,眼里满是惊惶,“我怎么敢去见殿下……”

“将军,你罚我吧,什么罪我都认……柏舟……我不要去见殿下……”

“这是殿下的东西。”

叶承瑾狠下心来,只看着那面绛色的旗帜,“明霁,去把它还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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