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战数日饥难忍,乌骓水草未沾唇。且住!后有追兵,前是大江,这便如何是好!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怎见江东父老等?”
“罢!罢!不如一死了残生!”
曾记得破秦关何等得意,到如今败垓下无脸见人。
夙兴夜处,闻时钦猛地惊醒,额上覆着一层冷汗。
方才梦中,他竟成了垓下被围的项羽,乌骓悲鸣,江水滔滔,八千子弟尽散。
梦中还有女子在身侧痛哭,哭得他肝肠寸断,他欲伸手去拭她的泪,抬眼却见是苏锦绣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就是这一眼,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他大口喘着气,坐起身,一手撑着床沿,一手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胸腔里的心悸渐渐平息,另一个念头却浮了上来。
放在棺材里的那封信,她会发现吗?
但转念又想,以她的性子,怕是连他的尸首都会不忍多看,更遑论去翻找棺中物了。
罢了,多想无益,速战速决为好。
有将不慕功名,痴迷归途,可眼下偏逢夕阳残照,难断家国事。
闻时钦此刻已置身朔漠王城之内。先前他率八百精骑,于一役中伪死,实则全队人马已化整为零,融入朔漠市井。
那封“主帅阵亡,八百骑尽墨”的讣告想来早已传至朝堂,他的密信亦当送达御前。
信中请旨,以和亲为饵,遣公主远嫁朔漠。
朔漠王见和亲示弱,必生骄心,警惕自会松懈。殊不知,公主仪仗之后,还暗藏数千锐卒。待和亲队伍一入城中,内外夹击,便可一举而定。
朔漠城内,风物与汴京迥异。这里的日头比汴京烈上几分,城墙由戈壁黄石砌成,虽同样恢宏,却透着一股苍凉雄浑之气。城中居民的服饰也与汴京的简约风格大相径庭,多是色彩繁复、花纹奇异的层叠样式,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闻时钦此刻便身着这样一套繁复锦袍,还束起了当地男子的发式。他小臂上戴着一副黑皮护肘,边缘嵌着细密的铁钉,既显彪悍,又能防身。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兽皮腰带,上面挂着各色饰物。有辟邪的玉珏,有刻着符文的骨牌,还有一个小巧的狐狸面具,嘴角勾起,透着几分诡秘。
这满身繁复着在他身上,非但不显俗气,反倒与他挺拔的身形相得益彰,透着一种奇异的融合之美,更显神秘俊丽。
他与部下们早在潜入前便已精通了朔漠语,此刻扮演起旅居商人,举止间毫无破绽。
连宵彻曙,朝阳初升,洒下一片暖金。闻时钦正对着窗外出神,敲门声便响起。
贺兰阙只作个样子,敲完便推门而入,他同样身着朔漠服饰,生得一副阴柔模样,面色略白,仿佛体虚一般,实则心思缜密,智谋深沉。
“公主的仪仗还要多久?”闻时钦开门见山。
贺兰阙走到窗边,声音轻缓:“公主仪仗走大路,沿途需接受各部落迎送,行得慢。那两千精兵则分散潜行,需与公主队伍保持通信,计算路程一同抵达,故而不会太快,至少也得两个月。”
闻时钦眉头微蹙。
入夜,朔漠的夜空澄澈如洗,星子稀疏却格外明亮。
此时恰逢归墟祭,圣地燃起熊熊篝火,人们以马奶酒为饮,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闻时钦与贺兰阙凭倚在黄土城墙上,俯瞰着下方狂欢的人群。他只浅啜了一口马奶酒,便将酒囊放下,不敢多饮。
“今晚朔漠王会来。”
贺兰阙正看得兴起,闻言动作一顿,侧头看向他,眼神中带着警示:“你可别做傻事。”
闻时钦轻笑一声:“我在你眼中,就是这般鲁莽之人?”
“也是。”贺兰阙思索了一瞬便释然,“咱们之中,谁都没你这般恋家惜命。”
闻时钦抬眼观了观天,夜色已深,星河黯淡,天狼星赤红如血,隐隐透着不祥之兆。
他收回目光,拍了拍贺兰阙的肩膀,语气轻快:“走了。”
贺兰阙收起酒囊挑眉:“看什么呢?难不成你还会夜观天象?”
“正是。”闻时钦眼底闪过狡黠,“方才我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异光,预测朔漠近来将有圣女降世。”
“而且我掐指一算,日后怕是得圣女者,得天下啊。”
闻时钦说罢,便带上腰间的狐狸面具,迈着悠闲的步子下了台阶。
贺兰阙并未随他一同下楼,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手中羽扇,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耐人寻味。
数日来的零碎线索,突然在他脑中骤然串联,构成一幅完整脉络。
前几日他们在贫民窟救下的那名绝色女子,他当时只当是闻时钦耐不住寂寞,见色起意,才好吃好喝供着,又派人教她各种神术妙计。
如今想来,竟是要将那女子收为己用,再利用朔漠王迷信占卜的性子,行那美人计。
他轻笑一声,摇着羽扇快步跟上。
弹指之间,已是四月初七,苏锦绣却提前告知亲友,不必为她庆贺生辰。
今日恰是绣巷杂记中所载两年之期的最后一日,关乎她能否登顶汴京第一绣娘,更关乎她能否继续活下去。
然而书中对此语焉不详,并未直言她是否成功,这让她心中惴惴,忐忑难安。
索性她便打算在漱石居早早歇息,不再做无谓烦忧,一觉醒来,便能知晓结果。
苏锦绣沐浴过后换上一身浅粉缎面寝衣,关了门窗,躺进自己那张小巧的月洞床上。帐幔放下,被褥松软,带着淡淡清香,帐顶悬挂的香包散发着安神气息,一切都助于安眠。
意识沉沉,正欲渐入梦乡,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步月的呼喊:“姑娘!姑娘!”
苏锦绣的美梦就此被打断,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起身,前去打开房门,略带倦意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步月喘着气道:“姑娘,逢家大公子来了!”
“啊?”苏锦绣心头一惊,以为出了什么急事。她来不及细想,只在寝衣外匆匆罩了件披风,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步月:“快,先引大公子去正厅稍候。”
苏锦绣一踏入正厅,便见一身绯色官袍的逢寻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那冷峻的背影,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苏锦绣心头一紧,竟莫名生出一种他是来查案的错觉。若非问心无愧,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她定了定神,急忙上前欲行见礼,脚下却忽被一物牵绊。低头看时,却是糯团子似的小清羿张开双臂,紧紧环住了她的小腿,大眼睛忽闪忽闪。
苏锦绣心中一暖,笑着弯腰将他抱起,再款步走到逢寻身侧,轻声唤道:“兄长?”
逢寻这才转过身来。
苏锦绣见他官袍整洁,乌纱帽端正,像是刚忙完公务便直接过来,想来定有要事,便问道:“兄长这么晚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逢寻却答非所问,只淡淡颔首道:“你这漱石居,虽不及御街那些高门阔府轩敞,却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多谢兄长夸奖。”苏锦绣腼腆笑道,“自是比不上逢府,兄长的院子,怕是都有我这两个漱石居大了。”
“这院子是你自己购置的?”逢寻又问。
“是,”苏锦绣点了点头,“在华韵阁做了些绣活,攒了些银钱,便自己置下了。”
逢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
这番对话结束后,两人竟无话可说,气氛有些尴尬。
明明是他有事前来,却迟迟不言。苏锦绣低头看了看清羿,他正乖乖环着自己的脖子,也不说话。
她只得再次开口,重复了之前的问题:“所以兄长这么晚过来,究竟是有何要事呀?”
逢寻仍未答,只是率先迈步向外走去。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正厅,在漱石居的庭院中闲逛。
月落星沉,院中的小桥流水、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廊下爬满了紫藤,几盆幽兰置于石上,散发着淡淡清香。逢寻看着这些精心布置的景致,便知她是个热爱生活之人。
初见时只觉她自怨自艾,如今想来,倒是对她最大的误解了。
他们又把漱石居从前到后逛了个遍,距离苏锦绣上次发问已过了不少时候,逢寻才清了清嗓子,缓缓答道:“无事。你这半个月都不在府中,孩子们念着你,非要来漱石居探望。我拗不过他们,便带他们来了。”
苏锦绣闻言,低头看向怀中的清羿,伸出手指揉了揉他肉嘟嘟的小脸,柔声问:“想姑姑了?”
清羿似是有些害羞,双臂一紧,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闷闷地不说话。
苏锦绣见他这般可爱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他的背,道:“以后想姑姑了,便来漱石居找我,府中车夫又不是不认路。”
她顿了顿,又问:“兄长方才说两个孩子都来了,清羿在这儿,那清銮呢?”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另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这呢!”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久违的石韫玉正由府中小厮引着入内,手畔牵着的正是清銮。
苏锦绣素来与她投契,久别重逢,心中自是欢喜不已,连忙上前相迎。
清銮一眼望见苏锦绣,便立刻挣开石韫玉的手,与哥哥清羿一同抢着要扑进她怀里。苏锦绣一时竟有些左右为难。
恰在此时,逢寻上前一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许闹,让姑姑歇会儿。”
两个孩子素来敬畏父亲,闻言立刻噤声,乖乖立在苏锦绣两侧。
石韫玉这才含笑解释:“前阵子我随太后南下礼佛,今日方归,一听说表兄要来,便顺路一同过来了。”
几人正闲话着,叶府便有小厮匆匆赶来,恭敬地禀报道:“苏姑娘,我家夫人说有要事相告,只是不便亲自前来,还请您移步叶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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