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叶府静心院,修竹猗猗,翠色盈眸。
苏锦绣望着这片熟悉的景致,不禁赧颜汗下。
忆及上回冒昧闯入,竟险些棒打鸳鸯,此刻想来,仍觉无地自容。
穿过月洞门,转入内庭,便见一袭湖蓝色软缎裙的兰涉湘背坐于石案旁,正垂首与身侧侍女低语,鬓边点翠步摇随着颔首的动作,轻轻晃动。
苏锦绣蹑足潜踪,对侍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正要出声戏吓,那丫鬟却已先开口:“夫人,苏姑娘到了。”
兰涉湘闻声回首,唇角噙笑:“来了。”
苏锦绣的玩笑被打断,心头微恼。那丫鬟忙屈膝赔罪:“苏姑娘恕罪,我家夫人如今实在经不起惊扰。”
兰涉湘抬手屏退丫鬟:“无妨,你先下去吧。”
丫鬟退下后,苏锦绣故意远远站着,不肯去坐。
兰涉湘回头见了,便问:“你这是做什么?过来坐呀。”
苏锦绣扬了扬下巴,故意道:“我可不敢。方才那丫鬟特意叮嘱,不让我近您的身,许是觉得我一介民女,不配挨着叶家夫人吧。如今玩笑也开不得了,谁知道这是不是主子的意思呢?”
这话里的拈酸吃醋,竟不比情人间的嗔怪少半分。兰涉湘被她逗得笑出声,起身走过去拉她:“瞧你这张嘴,越发没个正形了。”
“不论我是从前的绣巷医女,还是兰家二小姐,或是如今的叶家夫人,我们的金兰之谊都不会变。只是我如今……”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伸手轻轻摸了摸小腹。
苏锦绣见她神色有异,立刻染上忧色,连忙上前:“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东西肚子疼?”
兰涉湘只是淡淡笑着,并不言语。
苏锦绣见她容光焕发,脸上带着红晕,又想起她嫁入叶家已有小半载,心头猛地一跳。
“啊?”她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兰涉湘挑眉道:“我自己会把脉,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可、可你这……”苏锦绣结结巴巴,一时难以接受好友竟要为人母的事实。
夜阑人静,两人洗漱已毕,竟挤在西厢房的一张床上,任叶九昭在主院独守空闺。
帐幔暖橙,一如绣巷时的旧景,两人肩背相贴。苏锦绣躺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还是没能完全接受这个消息。
“你这是怎的了?可是我给你备的生辰礼不合心意?”兰涉湘柔声问道。
“满意,太满意了!”苏锦绣连忙摆手,“方才看那些奇珍异宝,我眼都花了。我就是……就是还没缓过来,涉湘,我真的没办法突然接受你要为人母了。不过,我打心底里为你高兴。他叶九昭要是以后敢对你不好,你直接告诉我,我拿着铁锹就去找他拼命!”
兰涉湘被她这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逗笑,两人便这样侧躺着撑着头,絮絮叨叨地聊起了闲话。
“其实我也挺意外的,”兰涉湘轻声说,“不过既然孩子来了,那就要好好对他负责。”
苏锦绣叹了口气,满脸心疼:“唉,就是你要受好多苦了,我光是想想都不忍心。”
念及此,她竟对叶九昭莫名生出了几分憎恶。
兰涉湘不知闻时钦尚在人世,只当他已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所以她数次欲开口劝慰苏锦绣,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太清楚,那二人之间的情愫纠葛,浓烈又执着,绝非三言两语能轻易化解。
沉吟半晌,她终究还是换了个迂回的方式问道:“巧娘,你近来气色好了不少,想来是慢慢看开了。”见苏锦绣只是淡淡颔首,并无多言,她便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苏锦绣本在心里暗骂叶九昭,闻言抬头看她,愣了一下才反问:“什么打算?”
兰涉湘道:“那道士已远赴岭南,谢鸿影亦外派任职。如今留京的,唯有如栩哥。观其人品贵重,对你又情根深种,反倒成了最佳人选。不过,若你实在无意……”
话未说完,便被苏锦绣截住:“我已与如栩哥言明。我实不配他,全是高攀。他当得更好的女子,我已劝他去相看其叔父所荐的世家小姐。至于我日后……”
她本欲提及闻时钦,忽忆起他叮嘱过要保密,便改口道:“我打算暂不想这些,一心在华韵阁挣大钱便是。”
兰涉湘颔首:“如此甚好,只要你不耽于过往,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涉湘,你真好。”苏锦绣抱住她的脖颈撒娇,“有你这样的好闺蜜,真幸福。”
兰涉湘疑惑:“闺蜜?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闺中密友的意思呀。”
兰涉湘这体质也怪,常言道“医不自医”,在她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才刚两月,胎元尚未稳固,便已开始泛起恶心不适。此后,苏锦绣索性常留叶府照料,夜里也与兰涉湘同宿。
只是她见了叶九昭,便总没好脸色,时常与他暗中较劲。兰涉湘看在眼里,只觉哭笑不得。
从春末到暮夏的这段日子,苏锦绣过得格外充实。
她每日临帖练字,澄心涤虑,又习了琵琶,指尖渐生韵律。
闲暇时,她携怀韵阁众人探访城北织坊,却见满院皆是受苦女奴,在织机前没日没夜地操劳。她虽忧心忡忡,却也知晓此事急不得,只能从长计议。
逢寻那张素来冰封的脸,也在一日日消融。似是渐渐将她视作逢家自己人,与她闲谈的话也多了起来。
日子悄然滑至初秋,终于,她盼来了那封辗转多时的消息。
初秋多雨,今天已是连绵的第五日。
苏锦绣所居的汀兰小筑,乃逢府为她新筑的院落,清幽雅致。院中草木葳蕤,假山流水相映成趣,其布局竟与她的漱石居颇为相似,不知逢母何以知晓她的偏好。
天光晦暗时,她被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声惊醒。
一阵凉风穿堂而入,她才发觉昨夜窗棂未关严实。可左手被清銮枕着,右手被清弈压着,两个孩子昨日因雷雨害怕,逢寻又未归府,便从清墨居跑来找她,她就搂着一同睡了。
苏锦绣轻轻将手从孩子颈下抽出,甩了甩发麻的胳膊,才小心翼翼地下床去关窗。
待撑了伞,苏锦绣领着孩子们往主厅赴早膳。席间,逢父逢母与石韫玉俱在。
众人正围桌品着热气腾腾的七宝五味粥,忽闻院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一道绯红人影疾奔而入。他身旁的木秀擎着伞,一路小跑竟追赶不及,口中连声唤道:“主子!主子慢些!”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愕然,谁也未曾见过逢寻这般失了端方仪态的模样。
逢寻进了门,气喘吁吁,略整了整凌乱的衣冠,猛地在逢父逢母面前屈膝跪下,双手高举,呈上一纸战报。
苏锦绣正心生疑窦,却见逢岩庭接过战报匆匆阅罢,眼眶瞬间泛红,连声道:“好!好啊!”
待到苏锦绣接过战报,只见上面写道:“我军两千轻骑,夜袭朔漠王庭,奋勇破敌,直擒其王。逢将军亲斩敌首,余众溃不成军,朔漠已献表归降。不日,大军便班师回朝。”
满座之人,闻言无不欢欣。
苏锦绣尤甚。
后来得了准确消息,他是一个月后归来。这一个月,苏锦绣便拉着石韫玉,转遍了京城的锦绣坊和珍宝阁,挑选新的衣裳和首饰。
期间,京城里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玄乎。
苏锦绣总觉得那些故事添油加醋得厉害,一会儿说他料事如神,算无遗策。一会儿又说他带着五百亲兵就敢夜袭王宫,取了朔漠王人头还能安然逃脱。接着又里应外合,一举端了朔漠的老巢,扶了个新王上台。
更有甚者,连朔漠那边都传出了歌谣,被商人们带到了京城:“骠骑何还?莫留我边!马踏我帐,地裂我田!”
待到这日,苏锦绣与石韫玉并辔而行,策马出了城门。
苏锦绣只觉京郊的景致比往日好看了数倍,无穷霜林尽染,漫山丹枫似燃,天朗气清,金风送爽,再没这般舒心的日子。
归途中,石韫玉调笑她:“你这几日买的衣裳,件件让我帮你挑,可不就是女为悦己者容嘛。”
苏锦绣未否认,只是与她慢慢打马穿行于京城街巷。
归途行至长安街,此街环如璧月,毗邻御道,周遭尽是新贵宅邸。
苏锦绣忽见一处还未竣工的宅子,飞檐翘角,气象峥嵘,门侧石狮已立,仆役正拭其鬃,唯门楣上空悬,尚未题匾。
她便问石韫玉:“这是哪家勋贵在此落户了?”
石韫玉抬眼瞥了瞥,漫不经心地答道:“是官家赏给思渊的。”
“临行前官家便有旨意,若他归来,即行封侯之礼。如今侯府既成,往后该称他一声小侯爷了。”
“啊?”苏锦绣惊叹。
石韫玉见她这副模样,打趣道:“怎么,还没准备好?这侯府女主人的身份,你可得提前习惯才是。”
苏锦绣被她说得脸颊绯红,如染上了上好的胭脂。石韫玉见状一笑,不再多言,两人策马缓缓远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消散在长安街的暮色里。
两人至叶府,见兰涉湘面色虽有孕相却依旧红润,便围着她一番嘘寒问暖。
苏锦绣怪道:“叶九昭也真是,还敢接外派的差事,不在府里好好陪着你。”
兰涉湘笑着打圆场:“司农寺督办金田之事,乃是圣上亲命,他不敢有违,也是身不由己。”
苏锦绣点点头,转而说道:“说起来,我正想去大相国寺一趟。前番为他平安归来许下的愿,如今果然灵验,总得去好好酬谢佛祖才是。”
兰涉湘眼睛一亮:“如此正好,我也同去,为我腹中孩儿祈个平安顺遂。”
石韫玉闻言,忙蹙眉道:“你这身子,佛寺路途虽不远,马车颠簸,怕是经不起折腾。”
兰涉湘却不以为意,摆手道:“哪就这般娇弱了?我平日里在府中也常走动,照样能跑能跳的。”
苏锦绣连忙拉住她:“可使不得,还是稳着些好。”
然而,此行本应三人同往,临行时却变了人数。
兰涉湘胎像尚不稳,不足三月正是凶险之时,两人实在放心不下,执意让她留府静养。
苏锦绣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安心歇着,我替你带着这份心意同去还愿,心诚则灵,佛祖定会明白的。”
石韫玉本欲同行,怎料临出门时被公事急召,终究未能成行。
最后,竟只剩苏锦绣一人前往。
她无论如何也得去,闻时钦能从九死一生的战场逃脱,还立下赫赫功勋,这定是佛祖庇佑,她必须亲自去好好酬谢,献上大供。
苏锦绣翻身上马,刚出叶府大门没多远,却迎面撞见了一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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