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伤口发炎,我脸上的纱布很快就拆了。我顶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疤走在校园里,每每会撞上一些躲闪不及的惊惧的目光,可我无所畏惧。我的姿态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女战士的姿态,挺直了肩背,目不斜视的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我对这道将我整个容貌都损毁的伤疤的心情,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我终于狠下心做成了。
这不是自毁。这是重生。
因此,当我再次在图书馆的雕像前见到灿烈时,短暂的失神后,我竟然淡淡的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并不会如我所愿,即便我用惨烈的方式割断往事,该发生的,仍然会发生。
灿烈怔了一下,或许他以为,我一定会反应激烈,却没想到,我如此平淡的说了句,你好,又见面了。
灿烈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近我,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脸,开口道:小树,你还好么,……
我不待他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准备转身离开,却听灿烈道:小树,我要在纽约进修一年,我加入了学校的音乐室,我们…以后常见面吧。
我无动于衷,礼貌的告别,再见。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转学,只有接受。我也不想再转学,因为,我不会再逃跑。
生活终于开始进入常态。我想,不是生活进入常态,而是,我的心终于开始慢慢回复常态。我不太常见到灿烈,尽管他说要常见面。并且,我感觉到,我每见他一次,我心里的动荡就减少一份。
或许,应该多见几次的,这样,我很快就能对他免疫了。我不无自嘲的想。
天黑的越来越快。我知道,是冬天到了。
我去药房提前买好了一些常用药。往事终究在我这里留下了一些痕迹。比如,一到冬天,便会生病。
只是没想到,这个冬天的病情分外的猛烈了一些。
隔三差五的发烧之后,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我终于进了医院。
我已经很习惯一个人打点滴了,我甚至都掌握了一些一个人打点滴时的小技巧。不过,这一次,我的技巧没来得及施展开来。我进到医院的第一天,灿烈就来了。
我一看到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我隐约感觉到,虽然他不常出现,但他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他只是不现身,而是远远的看着我。
我平静的接受了他出现在病房里。
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这一次,直接杀死自己。
我已经毁了我的脸,如果他愿意靠近我,那就随他去吧。
灿烈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直陪在我身边。是的,无需多问,也无需多言,我们都知道那个冬天发生的一切。那个冬天并不遥远,尽管它在我心里已经模糊到仿佛是上辈子的回忆。
他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沉默的。药物让我的神志变得昏沉,但偶尔我醒来时,总会看到他坐在窗边,微垂着头,似冥想,更似哀悼。
我心里一沉,不愿多看,也不想再想任何事,便闭了眼,再睡过去。
这个冬天便在断断续续的生病中,过去了。
春天似乎是一夜间,就到了。昨夜刮了一夜的风,松软的泥土的气息,从闭紧的门窗缝里闯了进来。天亮时,风停云净,天空呈现出一种带着淡金光芒的蓝色,那是春天的第一种颜色。
周末的天气极好,晴得让人坐不住,我便一个人上街闲逛。纽约的春天,空气轻薄,街巷间的风也软了下来,街道两侧大片大片的草地上,已蒙了一层绒绒的花信,人走在街上,连路程都觉得近了。就这样一路步履轻快,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那处著名的废墟遗址旁。在繁花的闹市区,街道的中心,忽然出现两方巨大的凹陷,会让人忍不住慢下脚步。黄昏淡金色的日光笼着那两方黑色的陷落,巨大的深坑四壁贴着黑色的大理石,上面密密麻麻阴刻着白色的名字,很多名字旁边放着白色的小雏菊,来来往往的行人沉默下来,有人驻足注视着那些名字,有人在低声的祷告,孩子们还在跑来跑去,风仍不疾不徐穿过街道,黄昏的光线,渐渐斜下来。
我站在一面巨大的凹陷前,仔细的读着那些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独特的人,都曾是一段鲜活的人生,都曾是一些人全部的世界。
当他们变成一个一个名字后,被留下的人,该怎么办呢?
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靠了过来。是灿烈。我没有转身走开,我现在已经不抗拒他靠近我,我只是沉默着,出神的看着地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他也没有说话,安静的站在我的身边。
过了许久,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些冷了,我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中文,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或许是没想到我竟然会主动开口说话,灿烈有些意外的愣了一下,然后,他犹疑着慢慢开口,道,小树,抱歉,我没有听懂你刚才的话。
我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只是说了一句中文而已。
他没再说什么,或许是怕我会如以往那般转身走掉,也或许是,面对这样两面刻满了名字的陷落,他也不由得变得沉默,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安静的呆了很久。
暮色降了下来,夜风开始变得寒冷,我仍站着没有动,灿烈忽然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肩上。
我觉得没必要再呆下去了。沉默着把外套还给了他,然后,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公寓楼下的那棵老梨花树开满了花儿的时候,我脸上的伤口结痂全部脱落了。我站在黄昏的窗前,对着镜子,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那一道伤口,从眉骨沿着侧颊一路延展到下颌,伤口太深,所以白色的疤痕很宽,几乎是沿着我的右脸颌线敷了一道白线,医生当时还对我说,幸好这道伤疤敷在了右脸颊的骨线上,我披着长发可以遮住,并告诉我,平日可以尽量用头发遮挡,但我真的毫不在乎,我甚至觉得当时的自己不够狠绝,没有把它划在整张脸上。
现在,我轻柔的抚着那一道长长的,新生的白线,像抚着自己的生命线。
是的,生命线。我就是沿着这道线,重获了生命。
现在是一个春天了。万物新生。包括我。
真好。
我闭起眼睛,扬起脸,让阳光照在我整张脸上。我听见我心里,极细微的悉所声。是冻土微陷的声音。是水流过底的声音。是风过芽尖的声音。是一张白色的纸缓缓展开的声音。是我新生的皮肤,深长安静的呼吸声。
这一个春天,每一个有阳光的日子,我都会出门,哪怕哪里都不去,只是漫步在大街小巷间,阳光照在身上,风吹在身上,带着花的香气,草的香气,市声嘈嘈攘攘,我就知道,我还活着。有什么东西,终于葬在了这一个春天里。而也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春天里,长了出来。
真好啊,春天……我坐在街角红色的小圆桌前,慢慢喝一口咖啡,微眯着眼睛想。
春天的校园,青春也在肆意生长。各种大大小小的音乐节,开在校园的草坪上。灿烈的音乐室,在周六晚上的国际生音乐会上,举办了一个小型的Kpop专场。我鬼使神差的也去了。我混在人群里,听着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旋律,心里已不复少年时的激情澎湃,而是微起涟漪,点点细纹,荡漾开去,终于慢慢消隐于沉静的湖面。
走回公寓的路上,我抬头望着一轮春夜明月,忽然想到一句话。
把你的影子挂在月色里,风干。老了,拿它下酒。
花全落的时候,我已经能跟灿烈坐在一起,平静的喝完一杯咖啡。在图书馆读完资料,月色太好,我便坐在门前的草地上,慢慢喝一杯咖啡。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走过来,安静的坐在我身边。
我自顾自喝完咖啡。又安静的看了一会儿月色,起身礼貌的道别,晚安。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夜风里已经带了些干燥的热气,我站在窗前贪看那夜色,夜极深了,才睡去。忽入梦,本沿着一条大河自在漂流,一个转弯后,沿岸绿野青青,忍不住弃舟登岸,沿着河岸漫步许久。忽入一带花墙,曲径通幽,两侧藤蔓遍开蔷薇,缘着□□又走了许久,却始终未见出口,竟是个迷宫。逐渐起了薄雾,偶一回首,惊见来路两侧蔷薇竟全成了枯枝,心下不由得大痛,却只能一步不停的继续往前走,已是筋疲力竭,脚步却不敢停下,一直往前走,走……
实在太累了,我竟然就那样醒了过来。
醒来仍觉得彻骨的疲惫,晨间的风吹在身上,觉得遍身凉,才发现昨夜竟然忘了关窗,就这么吹了一夜。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许久,才能缓缓起身。在小厨房煮咖啡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忽然狠狠的坠了一下。
我盯着那扇古铜色的门,安慰自己,是因为朋友太少了,几乎从来没人来拜访过,所以乍一听见门铃响,才这么的紧张。
然而,沉下去的心半点都没有浮起来。
门铃却再次响了起来。
我定了定神,拖着步子走到门前,迟疑着缓缓推开了门。
一张脸,突如其来的就闯进了眼睛。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怔怔的望着眼前人,白衫黑裤,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影忽然闯过来,一把拉开站在门前的人,我眼前恍惚看见灿烈的脸,他的嗓音焦灼如埋着火星,只问我:小树,你还好么?
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穿过客厅,吹得我一头长发在肩背上扬起来。灿烈见我只是怔怔着后退,却不说话,又急切的问我,小树,你还好么?
“小树,”我还未开口,世勋已伸手要抚上我的脸,他的嗓音微颤,“你的脸怎么了…”
一只手猛地探出截住了他,是灿烈。他的眼睛已怒得发亮,“够了!”
世勋被他抓着手腕,瞬间绷紧了肩背,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长眉紧皱微垂了眼睛,他的声音近乎冷酷:“哥,是你够了。”
他抿紧唇角顿了顿,终于道:如果一开始没有说出来,那么,永远都不要再说出来。
灿烈的脸一霎那变了惨白,接着漫上愤怒的红色,他冷声道:…我后悔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给你。
我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五中如沸,头痛欲裂,心却摔进深渊一直掉下去。他再见到我,第一眼看到的,还是我的脸。
我不由得轻笑起来,浑身冷到战栗。我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吴世勋,你看着我的脸的时候,是在看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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