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起来,盯着他的眼睛问他:吴世勋,你看着我的脸的时候,是在看着谁?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男人的脸色都变了。一瞬间,整个天地都沉默下来。
下一秒,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再醒来,又是在医院里。这一年,我实在进医院进得太频繁,急诊科的护士们都认识了我,也都认识了灿烈。见我再次从高烧中醒来,护士长微叹了口气,语带责备的对我道:苏,你实在该照顾好自己。
她是一个总是笑眯眯的母亲般温暖的护士长,有一双敏锐的蓝眼睛,她说完转身看了看灿烈,又看了看一旁的世勋,两个英俊得惊人的年轻人,和一个总是生病的美丽的姑娘,不用想也知道,总是年轻人的故事。
我望着护士长了然的背影走出了病房,忍不住闭起眼睛心下叹息,有的故事,会是喜剧。但有的故事,却注定是悲剧。
再睁开眼睛,我平静的对病床前的两个人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垂首说完这句话,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终于抬头看着世勋,道:吴世勋,你已经看到了,我的脸不再是你想要的那个样子。所以,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世勋的眼泪应声而落。他竟然哭了。我猛地别过了脸,不再看他。
他站在当地,只是痴痴的望着我,眼泪大颗大颗的从他的脸上滴下来,他抿紧了唇,沉默了许久,忽然大步走出了病房。
我垂着头坐了很久,眼睛里却是一滴泪都没有。很久之后,我抬头,却看到灿烈仍站在病床边,他的脸是一种毫无生机的苍白色,我觉得生病的人仿佛是他。
我心里到底起了一丝不忍,但我仍决定把话说尽:朴灿烈先生,请你离开。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过于平静,灿烈望着我,他苍白的脸像一件雪白的瓷器,透明的釉下裂开了无数细密的裂痕。
全碎了。
我再次闭起眼睛,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病房里全然是死亡的寂静,我听见全世界巨大的哭泣声。我在全世界巨大的哭泣声里,沉沉睡了过去。
纽约的夏天很漫长。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休过假,于是,这个夏天便决定去好好休假。我从东部海岸,开始坐火车,一路沿着101公路,走到西海岸。
我背着硕大的背包,一个人走在烈日下。身体的疲惫已经到达极限,但沿路的风景真美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看过这个世界了。
它一直都在。幸好,它一直都在。
现在,我就只剩它了。
我偶尔也会搭便车。我曾想象过很疯狂的事,比如遇见一个英俊又狂野的卡车司机,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便决定跟他私奔,然后,他会开着他的红色皮卡,极速的驶向世界的尽头。
但旅途很顺利,我也很幸运,哪怕深夜在荒凉的公路上搭的便车,司机也极其的友好。尽管亚洲面孔已经很常见,但那些粗犷的卡车司机还是会对我充满好奇,他们会问我很多匪夷所思的问题,而我,再尴尬再好笑的问题,也会用最幽默的方式回答他们,我们常常一路大笑着,从深夜开到黎明,到达目的地时,司机先生们常常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恋恋不舍的跟我道别,给我真挚的祝福。
而我,也会微笑着目送他们走远。
这个世界,太多人,一别便是永远。所以,要好好的道别。
我常常在转身的时候,忍不住想,我真的有在好好成长。现在的我,如此得体,如此优容的,与这个世界过招。赢回友善和帮助。
然后,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我是现在遇到那个人,结局会是怎样?
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我不禁抬手摸了摸我脸颊侧的疤痕,真的很长啊,是可以贯穿一生的漫长。
夏天很漫长,可也过去的很快。或许,是因为在路上吧。在路上的人生,真的过得快些。
开学的时候,我炭了一身小麦色的皮肤,背着比我还高的巨大的背包,回到了校园。我减掉了十五磅的体重,尽管我从前一直都很苗条。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望着自己精瘦的身体,它闪着淡金的色泽,还有我的脸,它瘦的皮肉紧绷在骨骼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骨相竟然有如此大的起伏,尽管它之前便很立体,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嶙峋而有力,像三秋后的青山。
我忍不住又抚摸着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它也变成了浅淡的金色,更好的融进了我整张脸里,不像从前那般触目惊心了。
我满意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心里,终于开始,喜欢自己。
北半球的秋天来的真快呀,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修整,第一片红叶就落了下来。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它如此的沉静,可以让人静静的怀想心事。但是,这个秋天,我曾经的心事也如那些叶片一样,纷纷凋落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心事原来是有重量的。之前的日子,宛如拖着不属于我的另一个人生,或者,有两个人生叠加在我身上,让我步履蹒跚。终于走到了现在,我割断了一张旧的面孔,却长出了一个全新的自己。我的心事,也在这个秋天纷纷落下。我觉得,我的人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我的改变立刻引起了一些注意,我不知道是我新得的肤色和身形符合了这里流行的审美,还是我终于不再终日神色苍白,孤身游走在医院和教室之间,如一个忧郁的灵魂体悄步走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开始会笑,会主动参加讨论,甚至开始展现我的幽默。总之,忽然有很多男孩子开始试图跟我约会,他们年轻而英俊,充满热情,而我的心,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它不想也不能再经历任何动荡,它现在没有任何力气去对接另一颗心。我的拒绝礼貌而决绝,却挡不住一些坚持的热情。有一个德国的男孩子,自第一堂课在教室里见到我,便开始总是坐在我的身侧。他高大的身材宛如古希腊雕塑,一双忧郁的蓝色眼睛,如火山口的深水湖,他还有一种明亮的笑容,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竟然也会失神。
我逐渐被他打动,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能做什么呢,即便我来到他身边,我的心也不能到达。
它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连我都找不到它了。
深秋的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讨论课进行到非常的晚,那个德国的男孩子磨磨蹭蹭等在教室门口,等我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时候,他低声对我道:苏,太晚了,纽约的晚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我想拒绝,但他已经不由分说拿起了我的背包。我望着他快步走到前面的背影,心里莫名觉得伤心,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
我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然后不再说什么,慢腾腾走在了他的身后。
他一下变得很快乐。尽管我一直沉默,一直只是慢慢的走在他的身后,我知道这样子的我,是非常无礼的。可是,他还是肉眼可见的一下变得很快乐。
我默默看着他压不住雀跃的背影,他的快乐,却只让我觉得伤心。
路灯明亮,街道两旁的大厦里,仍有很多灯火亮着。我望着那些那些灯火,忍不住想,会有谁在等他们回家呢?
秋天渐行渐深,人行道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走在上面,沙沙的响。年轻人忍不住低声哼起一首调子,入耳极其古拙,伴着脚下低徊的落叶的沙沙声,逐渐变得缠绵。我再忍不住,轻声打断他,问他,这是一首民谣么?
年轻人听我终于开口讲话,忍不住先笑起来,他回头笑着看我,说,是的,这是一首德国的民谣,你喜欢么?
我问他,唱的是什么?
他忽然慢下脚步,将整个身体转向我,他的眼神变得很深,直接的看着我,缓缓道,这首歌唱的是,河畔的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住在雪山顶上的姑娘,他想到她的窗下唱歌,可他却一直无法走到山顶,他很伤心,于是,每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便会坐在河边唱歌。他想让河水,把他的心,带给姑娘。
我后悔问了这个问题。便决定不再开口讲话。而他也安静下来,仿佛是把要说的话 ,已经说完了。
公寓在哈德逊河的对岸,要过桥。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桥上,月亮已经高挂在中天。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看向辽阔的河面。一整条河,在月光里,闪着银色,像落了一河的星星。
我忽然想,这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忽然伤心欲绝。呆立在当地,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河面上的银光已经变得黯淡,我才回过神来。年轻人安静的站在我的身边,他就这样默默的站在我身侧,陪了我半夜。
我慌忙道歉,他却语声低柔的道:苏,你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很伤心?
我想,我需要解释点什么,才能把这个话题遮过去。于是,我勉强的笑道:抱歉,你的民谣让我想起了一首诗,但这首诗我太久之前读到,一下想不起来,所以我一时想的出神了,忘记了时间,真的非常抱歉。
年轻人却看着我的眼睛,执意问我:苏,这首诗是什么?
我心下默默叹了口气,知道不能再敷衍下去,他的神色让我已经不忍心,于是,我慢慢念出了那几句: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
即使漫游,
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我用中文念了一遍,然后,又用英文解释了一遍。
年轻人听完,转过头望着我,温柔的慢声道:苏,所以,河水终于把男孩的心意带给了那个美丽的姑娘,对么?
我垂下了眼睛,声音冷下来,只道:太晚了,我们走吧。
年轻人将我送到公寓楼下,礼貌的道别。我忍不住望着他在月色里慢慢走远的背影,没来由的觉得苍凉。我耳边隐约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想,我心里的叹息太大声了,却忽然看见公寓门前的老梨树阴影下,慢慢走出一个身影。
我的眼睛一瞥见那个身影,我的身体就僵住了。我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心已经先认了出来。
那个修长的身影在月色里越走越近,他的脸在月光里被清晰的映照出来。是今夜在铺满星光的大河上,我心上升起的那张脸。
他在我身前站定,两个人都沉默着。
终于,他开口道,小树,今晚月色很美,我无端觉得你会想我。所以,我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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