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她感到窒息。

她从前从未认真想过,下面人对她们这些公主皇子怎么想。

只有真的变成下等人,才明白,下等人也是人,他们也会痛、也会烦、也会累。

饿久了,连尊严都丧失 ,特别是乱世里的女人,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

战争最先死的是一茬又一茬的女人。

她跟着流民队伍逃难,得了一些善心,有个妇人的郎君为了救她,甚至被另一伙流民打得半死。

妇人暗示她容貌太招眼,扮作乞丐,让人看不出脸最好。

后来妇人和她郎君带她和阿奴离开流民队伍,再后来……

宇文暻的沉默,深深刺痛了元凝,她想到许多深沉痛苦的往事。

“对不起,清濯,”她叫着他的字,“从前的我一定是个很烦人的公主,”她苦笑一声,喃喃道:“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总算知道,何为人间疾苦……”

逃亡之时,她一心想要找宇文暻,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尤其她在外见识越多,她越害怕他会讨厌她。

她从前待他,实在算不上好。

“公……你……”宇文暻叫惯了公主,骤然被她求着不要叫她公主,一时没了合适的称谓,不禁茫然若失。他听出她话中凄苦之意,若是从前,她早就抱着他的臂膀撒娇,娇声说痛了。

千娇百媚的公主是真的长大了,不仅是容颜长开,而是整个人都成熟许多。她父母离世,流离失所,天地骤然换了颜色,这成长的代价于她来说未免太沉重。

可宇文暻却有些怀念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他一定是受虐狂,他竟会怀念从前那个高傲娇肆的少女。

元凝吃吃一笑,“你还是如从前一般话少,我说了这许多,你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这两年,你还好吗?”

“我很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都能过得很好。

“好就好”,她呢喃道,“我要睡了,你……”

宇文暻沉默半晌,这才低低唤了声,“公主,您不要去洛阳,我找个人替……”

元凝转过身去,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原该欢欣鼓舞,可他不再是她的侍卫,她也不再只求苟活,她有了另一个目标。

从前她怎会那样天真?

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她早就回不去了。

“若你是我,会放弃这个机会吗?”她捏紧被角,轻声问他。

他自然不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她,她不是男子,她是千娇百媚的公主,她就应该被人捧着,哪怕不是他,也应该有更多的黄门侍女伺候,而不是现在这样,历尽磨难,变得客套有礼,生疏冷淡。

甚至想要不自量力的,以身入局。

嗜血的朝堂,从没有女人的位置。

“公主,您不了解丞相,他这个人性情怪异,贪婪暴戾,您斗不过他的,甚至,若以前见过公主的人揭发了您的身份,您将如何?”

“你不要管我,宇文将军,你就当不认识我好吗?”元凝骤然坐起,嘎声截断他的话,“你是我的谁?我要做什么不用你管!”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发火,也许是他置身事外的语气,也许是两人生疏而有礼的对话让她难以忍受。

宇文暻从见到她那一刻就憋着的火气彻底被她激起,他冷着脸,快步移动她身前,一把扶住她细瘦羸弱的双肩。

“我是你的谁?公主难道忘了,我是您最宠爱——”他将“宠爱”二字拖得极长,“的侍卫?金墉宫中谁人不知?”

“你……”

“我如何??公主看似长大了,却比从前更加愚蠢,若我是你,力量不足时,只管蛰伏,而不是以身相许,去给仇人作妾!给仇人白白糟蹋!”他下颌收紧,咬牙切齿,显然极为激动。

“啪——”元凝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你这个混蛋!你奚落我、嘲讽我、看不起我,你不信我能成事?我告诉你,我没有机会蛰伏,也没人给我希望!我只有一条命献上,我一定会杀了他!时机,何时才是好时机?难道等我死了?我只有一次机会!”

如今她身如蝼蚁,如何攀上那远在云霄里的仇人?

宇文暻站在暗影里,轻呵一声。

元凝这才发觉自己竟失手打了他,“……你,对不起……”

她又忘了他早不是她的奴仆。

“公主,您享了十七年的福气,也许这半年多,您受尽苦楚,觉得生无可恋,如今有机会接近仇人,自然不愿轻易放过。可有些人,生来就没有希望,从前伺候您的那些小黄门,他们难道是自愿净身?不过是活不下去罢了。公主,他们尚且畏死,您又何必自寻死路呢?”他不想看她赴死,这才苦口婆心,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你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她轻笑起来,笑容晃在他的眼里,“你说得对,我是鲁莽了些,毛还没长齐,就要学人家用美人计……”元凝点头,她的双眼在夜色下闪着迫人的光辉,“宇文暻,你教教我好吗?”

宇文暻呼吸一窒。

她从前也是这般,摇着他的手臂,毫无戒备地撒着娇,“宇文护卫,教我练武好吗?我还想骑马……”

她那双沁满水雾的大眼睛紧紧锁住他,双手胡乱抚摸他胸前,“你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喜欢什么。之前在阴府,那些仆妇教了好些,可有些事,我始终一知半解,你来教教我好吗?”

“胡闹什么?公主怎么听不进我的劝告?”他不禁有些恼怒,一把甩开她,这种粗鲁,在从前简直不可想。

“你不愿帮我,我就去找那位脸红的郎官去!”袖底下双手捏紧,面上却丝毫不显,还噙着些娇笑,仿佛丝毫不在意他粗俗的动作。

他顿了顿,她身上的体香极轻,却霸道地直蹿进他鼻子,他有些艰难地轻喘道:“公主不是有驸马吗?”

“驸马?我没有驸马,”元凝狐疑地看他一眼,“父皇替我挑的那位驸马,还未娶我过门就被人杀了,怎么,你竟不知吗?”

当初他离开洛阳,就没想过再与她生出瓜葛,自然从不过问她的事。

后来皇帝身死,他也不过是派人打听她有没有死罢了。

他是伺候惯了人,自认对公主也是尽职尽责,从不懈怠。

元凝没好气道:“看来你当真是迫不及待要离开我啊。”

她趿起鞋子就要向帐篷外走,宇文暻一把将她抓了回去。

那些看守的护卫不是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可宇文暻是他们上峰,又是生死相托的兄弟,他们只能当耳盲眼瞎,什么都不知。

元凝被他提起,手却不安分,抓在他胸前一阵乱拱,像个小疯子一般。

宇文暻被她折磨得没有一点脾气。

“公主,我不让你去洛阳,是为了你好,我不忍您受苦。”

元凝听了他的话,霎时一动也不动了。

她伏在他肩头细细哽咽起来。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的,我真的好累……”她已经很累很脆弱,还有些惊恐无措。

他抚了抚她有些粗糙的长发,手上粗粝的质感让他默了片刻,她从前秀发如绸缎一般,夜里都可散发莹润光泽。

他摸到她脸上冰凉凉刺目的泪滴,光润潮湿,与凡人无异。

据说公主出生之时天际正泛起大片瑞彩彤云,满室盈香,产婆怎么拍她她都不啼哭,宫人以为有异,前去灵芝池向皇帝禀报,那时正有一方士在侧,那方士结印扣鼎,指天对日,挥舞手臂,如与神交。片刻后他不禁欢喜非常,一语道破天机——公主乃是南海神女所化,眼能泣珠,因此才不轻易哭泣。

皇帝大喜,昭告天下,封公主为安香公主。

从此宫人都虔诚待她,无人敢忤逆。

她从小到大,极少哭,皇帝为了维持这个谎言,鲜少让她见外面世界的人。

“公主,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就算不能像以前一般,也不要轻易就死,我想了那么多可能,唯一没想过你竟有勇气报仇……”他轻声细语,唯恐惊着她。

“你不知道,如果不杀了他,我活不好的……”公主涕泪不止,她还没这样哭过。

和阿奴在一起,她不敢哭,此时却伏在他臂膀上哭得悲切,像个小女孩那样毫无顾忌的哭法,满脸通红,泪痕交织,在夜色下尤其可怜。

她在宇文暻面前哭过,他早就知道她是假神女。

“公主不若嫁人,隐姓埋名生活下去?”宇文暻觑她一眼。

“嫁给谁?嫁给谁都不会爱我的,何况我的身份,谁敢娶我呢?我是无脚鸟……”

“公主又瞎说了,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是无脚鸟?”

这个无脚鸟是她乳姆吓她的罢了,她竟然信以为真。

“……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复仇了,暻郎,我不会求你帮我,你还有自己的家人朋友,还有大好前程,我希望你前途光明,我呢,我的人生早就没有意义了。”

“公主!”

宇文暻悲哀的发现,公主如今唯一的念想,竟然只有报仇。

她是公主,从小就霸道娇宠,她想要做什么,没有人能拒绝。即使她没有公主的身份,她的性格,也不会轻易改变。

她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她也不怯弱,现在她连从前的任性骄傲都收了起来,她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女郎。

与她那个昏庸无道的父皇完全不同。

“你先睡吧,”他偃旗息鼓,此处至京城还有十余日,他有的是时间劝她。

他站起身来,高大的影子完全遮住她娇小的身躯。

“清濯,明日我想沐浴……”元凝脱口而出的话反倒是先惊得她自己差点咬舌,她现在算什么玩意儿,她怎么敢的?

她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好,公主快些睡吧,我在外守着您,”宇文暻并未觉得有何不对,他点点头,轻轻往外走去。

就是公主不说,他难道就不伺候她了?

元凝望着他颀长健硕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她乖乖躺下,这一夜尤其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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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如水
连载中澹月梨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