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梅香如刃

“孩儿心中,已有心仪之人。”他抬起头,不再回避,直视着母亲那蕴藏着风暴的眼睛,“其香清冽,不染尘俗;其骨铮铮,不畏风霜。她之才情,可与我诗词唱和,激扬文字;她之见解,能砥砺我志,明我心境。与她相处,便如对此寒梅,神清气爽,志气昂扬!除她之外,旁人再佳,纵是瑶台仙葩,于孩儿眼中,亦不过是过眼云烟,无心亦无力攀折!”

他一口气将心中郁结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混账东西!”陆唐氏压低了声音,那压抑的怒意却更显骇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唐婉儿,除了拖累你的前程,消磨你的意志,让你沉溺于这些无用的儿女情长,她还能给你什么!”她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陆务观的心上。

“母亲此言差矣!大错特错!”陆务观胸口剧烈起伏,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婉儿并非拖累!正是她,让我知这世间除却功名利禄,尚有至情至性!尚有灵魂相契!她笔下梅花,有风骨,有气节,非徒具其形!她心中丘壑,不输男儿!她于我,便是梅香如刃,催我奋进,欲成为更好之人,以期配得上她的期许!而非您口中玩物丧志、消磨意志之由!”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一颗赤诚的心剖开,他猛地撩起天青色直缀下摆,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就在那株繁花似雪的白梅之下,梅影落在他身上,斑驳陆离。“孩儿此生,非她不娶!若母亲执意相逼,定要孩儿去应酬那不相干之人,孩儿……孩儿宁愿长跪于此,亦或绝食明志,直至母亲收回成命!”

青石板的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春衫,刺入膝盖骨骼,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浑然未觉,只是极力挺直了脊梁,像一株迎风的劲竹,又像身旁那株在料峭春寒中绽放、无畏无惧的白梅。

陆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至极的反抗惊呆了,她看着跪在梅树下的儿子,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眸子,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却不肯弯曲的身体,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模样!他一直是孝顺的,聪慧的,虽偶有跳脱不羁,但在大事上、在关乎前程门楣的事情上,从不曾如此公然违逆!可如今,为了一个唐婉儿,他竟敢……竟敢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以自毁前程、损害身体相胁迫!

“你……你竟为了她,如此逼迫你的亲生母亲?”陆母指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与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你是要气死为娘吗?!”

“非是孩儿逼迫母亲,”陆务观声音已然嘶哑,却依旧字字清晰,如同锤击,“是孩儿在求母亲,给孩儿一个遵从本心、选择所爱的机会!孩儿在此对天立誓,必当勤勉攻读,废寝忘食,他日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耀陆氏门楣,绝不辜负父母养育之恩!只求母亲,成全我与婉儿!她绝非我前程之碍,实乃我志气之刃,是我陆务观认定的一生知己与伴侣!”

说罢,他不再多言,又是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额角触及冰冷粗糙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两下……那声响敲在陆母的心上,也敲碎了最后一丝缓和的可能。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只有那株白梅的冷香依旧无声而固执地流淌,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场母子之间关乎意志、关乎未来、关乎不同价值观的激烈角力。

回廊远处,隐约传来花厅的笑语,更衬得此处的死寂与对峙惊心动魄。陆母看着儿子那决绝的、仿佛不惜玉石俱焚的背影,心中怒海翻腾,恨不得立刻家法伺候,却又夹杂着一丝越来越清晰的恐慌。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看似温和儒雅,内里却继承了陆家一脉相传的刚烈与执拗,若真将他逼到绝境,以死明志……她不敢再想下去。陆家三代期望,难道就要毁于一旦?可若就此妥协,她身为主母的威严何在?她为儿子精心规划的锦绣前程又将置于何地?

就在这时,得到下人焦急通报的陆父陆宰匆匆赶来,他看到跪在梅树下额头已见青红的儿子,和一旁面色铁青、浑身发抖的妻子,又瞥见不远处花厅隐约的人影和这边压抑紧张的气氛,心下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心中叹息,这日终究还是来了,他快步上前,先扶住气得几乎站不稳的妻子,温言劝道:“夫人,何事动如此大的肝火?务观年轻不懂事,你慢慢教导便是,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又转向陆务观,沉下脸呵斥道:“逆子!还不快起来!如此顶撞你母亲,成何体统!”

陆务观却恍若未闻,依旧跪得笔直,如同一尊石雕,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起伏的肩背显露出他内心的激荡。

陆宰看了看儿子那副油盐不进、准备抗争到底的模样,又看了看妻子那强忍怒火、羞愤交加的神情,心知此事已无法简单收场。

他沉吟片刻,将陆母稍稍拉远几步,压低声音道:“夫人,息怒,务观如今正值少年,血气方刚,用情专一……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总好过那些流连秦楼楚馆、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徒耗家财,辱没门风。他既然心有所属,必当奋发苦读,以期证明自己。我们若强行压制,恐生不测,反而弄巧成拙。不如……暂且依了他?眼下王家女眷还在花厅,若真闹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传扬出去,于陆家声誉、于务观的前程更是有损无益啊!”

陆母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风箱一般,她死死盯着跪地的陆务观,眼神复杂变幻,有愤怒,有失望,有痛心,更有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挫败与不甘。丈夫的话不无道理,儿子的激烈反应也确实让她投鼠忌器。僵持下去,若真闹出绝食或更大的风波,被外人知晓,她这当家主母的脸面,陆家的清誉,还有儿子的仕途……后果不堪设想。与这些相比,暂时对唐婉儿的容忍,似乎成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选择。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良久,陆母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梅香吸入肺腑,却带着一股辛辣的讽刺意味。她甩开陆宰的手,一步步走到陆务观面前,眼神冰冷如数九寒天的冰棱,声音更是没有丝毫温度,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些话用冰錾子刻进陆务观的骨子里:

“好。好一个‘梅香如刃’!好一个‘非她不娶’!”

她的每一个“好”字,都像一记重锤。

“陆务观,你今日之言,你今日之举,为娘记住了,你既以性命前程相胁,为娘……且如你所愿。”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刮过陆务观的脸庞:

“望你谨记今日之志,他日莫要后悔,更莫要……负了为娘与你父亲的期望,负了陆家列祖列宗的期盼!否则……”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冰冷的警告与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说完,她不再看陆务观一眼,猛地转身,拂袖而去,那僵硬的背影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深深的失望,仿佛与这满园春色、与这清雅梅香都格格不入。

陆宰看着妻子离去,又看看依旧跪着的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上前伸手将陆务观扶起:“起来吧,你母亲……她答应了,你好自为之,切莫……让她再失望了。”他的话语里带着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陆务观借力站起,膝盖一阵剧烈的酸麻刺痛,让他几乎趔趄。心中却并无多少抗争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沉重的、如同浸了水的棉絮般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母亲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和最后那番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像一道无形却沉重无比的枷锁,套在了他刚刚以激烈方式争取来的、看似自由的爱情之上。

他抬头,再次望向那株“玉台照水”,繁花依旧,冷香依旧。这缕他视作精神象征、视□□情信物的梅香,此刻却仿佛真的化作了无形的、冰冷的两面刃,一面砥砺了他反抗的决心,另一面,也在他与母亲之间,在那看似妥协的冰层之下,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难以弥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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