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池府邸门前,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清晨飘的小雪这会越飘越大,掩盖住满地鲜红。死在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只是前两天被段池很淡定地告知: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当时还以为段池在说笑,谁知道是真的,连后事都来不及安排。
慕容俊站在庭院中央。手上、脸上、头发上,全部都是段池的鲜血。因为血太浓,衬得他明黄的眸瞳有些发蓝。
慕容恪安静站在二哥边上。他的头发与眼睛比慕容俊浅一个度,发尾卷起水波纹式的弧度,上面挂着几片小小的雪花。
二人对面,是被绑在行刑架上的段池。一个不男不女的中官掐着柔媚的声音对慕容俊道:“世子殿下,现在是第十七刀。”
慕容俊无波无澜嗯了一声,眼中死水一潭,看段池如在看一块半生不熟的猪肉。兰非晚听见利刃此入皮肉的“刺啦”,接着,一抹鲜红的东西掉到地上。她腿一软,跌进慕容翰怀里。
院中传来段池凄厉的叫声。如凌迟的骨刀一下一下磨着自己的骨头。
“行了,别看了。”慕容翰遮住她的眼睛,“自己把耳朵捂上。”
兰非晚哆嗦起来,听见段池气若游丝道:“没……没事……舅舅还能坚持……宣英你……你继续……”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段池居然鼓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肉,还安慰对方没关系。他大概和慕容翰一样,害怕慕容俊发疯,叫段家几百条人命白白牺牲。再者,四肢被缚、身中数刀,除了每被慕容俊割下一刀,强撑着说一句“没事”,他也不能再为宝贝侄儿做什么别的事了。
但这唯一能做的,多少让人有点汗毛炸立。
期间,慕容俊停了片刻,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段池本来快咽气了,一见他停下,又撑着最后一口气。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哀怨地看着慕容俊,无声示意他快点继续。都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前功尽弃,燕王还等着他回去复命呢。
“……”慕容俊又一次动作起来,这回兰非晚明显感觉中官报数的速度快了不少,皮肉分离的声音也更加干脆。
……
通常来说,割个百刀左右就差不多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被慕容皝派来监刑的人员扬长而去。兰非晚靠着慕容翰发抖,看见段池的尸体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黄水。慕容恪看了一眼全程镇定到叫自己害怕的慕容俊,拍拍他的肩:“要不我们……”
“好累。”他兀自吐出一句。推开慕容恪,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倒在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雪地上。
“……”慕容恪没打扰他。脸色惨白地捂了下胸口,又沉默着去给段池府上的男女收尸。
慕容翰皱眉:“他怎么了?”
兰非晚道:“被燕王踢的。昨天还在吐血 ”
慕容翰哦了一声,也大摇大摆走进段府,帮他一起搬尸体。
慕容翰在收尸这件事上没有太深的涵养,将尸体拖到集中的一处就万事大吉。慕容恪却会认认真真为每具死尸合上双眼,理好衣襟,甚至用袖子将他们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正忙活着,门口又传来动静,高夫人从车辇下来。本来是担心儿子伤重吃不消,见地上死尸般躺着的慕容俊,犹豫了下,还是把那件貂裘盖到慕容俊身上,顺带遮住他的脸。
慕容恪很惊讶:“娘?你怎么来了?”
高夫人道:“我担心你,还有世子殿下。”
这里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腥气,尤其是段池那副惨烈的样子,不是一般人看得了的。他怕吓到高夫人,赶紧拉着她往回走:“我马上就好,你先去车里等我一会吧。到时候我们带二哥回我们家住一晚。”
“你带世子殿下回去吧。”高夫人慢慢道:“我要进宫去看兰淑仪,我……”
话音未落,边上的尸体搬运工慕容翰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兰非晚循声望去,发现原来是高夫人侍女手中的暖手袋不知何时破了个洞,滚烫的开水全浇到正蹲在地上收拾死尸的慕容翰手背上。
慕容恪与侍女吓了一跳,赶紧上去关心,高夫人也美眸瞪大:“你不要紧吧?”
“……”慕容翰还没说话,兰非晚抓起一把雪扔在他那只通通红的猪蹄上,道:“不要紧,他向来皮糙肉厚,这么点小伤不碍事!”
“……”他默默把雪中某片人体组织残片挑出来,扔得远了些。
待高夫人走得远了些,,慕容恪趴在雪地里查看慕容俊的情况,慕容翰转对兰非晚道:“我也要去看你姑姑。”
“你脑子被门夹了?”她白眼道:“你看哪门子我姑姑?我姑姑在宫里。”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她艰涩道:“你是不是很想被我姑父发现……然后变成太监?”
他相当正经:“我没有在跟你说笑。我需要单独见一面兰淑仪。这事你不方便转达。既然我进不了后宫,那兰淑仪可以出来吗?”
当然可以。慕容皝从来不干涉兰阙,无论她想去哪都可以。只是身边一定要跟着他的人。
兰非晚猜想还是跟慕容俊的世子之位有关。很认真帮他想起办法来:“你可以让高夫人进宫时顺便把姑姑约出来,就说去赏花。然后你提前等在园子里。但是这种事要是被姑父知道,搞不好你会完蛋的。”
完蛋的次数多了,也不差这一回。他呵呵一笑,扭头走向雪地里的慕容恪。
“……”
他与慕容恪交头接耳一阵后,慕容恪赞同地点点头,接着,一溜烟跑到高夫人的车辇上,又是一阵嘀咕。
*
高夫人跟兰阙到龙腾苑时,兰非晚已经陪慕容翰等候多时了。他二人东施效颦假装也在赏花,其实连种类都分不清楚。慕容翰连连咳嗽声音沙哑,明明闻不得花粉香气,还坚持做采花大盗,采了一大束五颜六色抱在怀里。
“我姑姑来了,你能不能讲话啊?”兰非晚见人靠近湖心亭,急得猛踹他两脚:“你不能说就写,我帮你念。”
“咳咳……我当然能。”他回掐了兰非晚一把,让她到一边待着。
站在兰非晚的位置,其实不是很难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勉勉强强顺个大概。她看见亭内其他人刚走,慕容翰便一本正经朝兰阙跪了下去。后者大惊,急忙去扶他。
慕容翰并未起来:“今日自知冒昧,臣就对淑仪娘娘自称为臣吧。”
兰阙与慕容皝多年夫妻,时常听他说起他哥哥,对慕容翰不算陌生。加之来的路上,高夫人又向她说明了慕容翰的来意。她没有感觉任何冒昧,反而觉得今日不说这件事,日后还是要说的。只是按辈分算,行礼的应该是自己,故有点不好意思:“兄长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我一定尽力做。”
他也不见外:“好。我希望娘娘告诉陛下,王后虽死,名号不该废,仍应以王后之礼下葬入庙。”
“……”兰阙一时沉默。
慕容翰苦笑:“我知道,这对娘娘来说很困难。毕竟娘娘的孩子确实因王后而死。”
“其实……”兰阙垂眼,道:“我也觉殿下处罚太重……”
“不,是合适的。”慕容翰道:“对娘娘来说,孩子胜过世上一切,我能理解娘娘的痛心,殿下也能,殿下非常爱娘娘。但对大燕而言,王后一旦被废,世子之位便名不正言不顺。今年世子已经快十七岁,显然不合适再认一个母亲。若娘娘不忍此一时,未来大燕必受其乱。”
他说得相当严重,难怪不敢起来。谁都知道,燕王下一步一定是立兰阙为后。可慕容俊又不大能够再继到兰阙名下,不是明摆着之后世子之位也会换人吗?
要兰阙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慕容翰显然是嫌命太长了。细雪纷飞,兰非晚听得干着急,心想这要是被兰阙不小心透露给慕容皝了还能有好;况且兰阙不会算吗?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熬出头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劝我放弃后位?
兰阙皱了下眉:“所以,兄长明是要我保住段王后的身后名,暗要我和道明退出争端,才能在乱局中明哲保身?”她幽幽叹气:“道明心性单纯,自幼被他父王宠坏了,什么都不知道,真与世子交恶,将来如何会是世子的对手?我与世子无冤无仇,更不至于对他做什么以便给道明铺路。”
“恕臣斗胆,不如就维持现状。世子念在娘娘今日保全之功,将来也不会伤害五殿下。”慕容翰很豁的出去,也知道自己在死亡边缘试探,煞有介事朝她叩首,“娘娘与殿下同甘共苦八年,理应得一个王后之位。但臣相信,在娘娘心里,没有什么比陛下,五殿下,还有大燕的未来更重要。臣望娘娘三思再三思。”
“……”她有点难过,跟燕王这八年远没有旁人看上去的光鲜。但很快调整好情绪:“我对后位并无太多想法。”
“臣知道。兰非晚跟臣说过。”
她这才想起来慕容翰还有另一重身份,问道:“兄长跟晚晚关系很好吧?”
慕容翰想了想,道:“是。但她并不知道臣会在今日跟娘娘说这番话。”
“那……你何必涉险呢?”兰阙愣住,“你完全可以让晚晚转达。今日你的话一旦落到殿下耳中,岂不是……”
“娘娘,”慕容翰笑着打断,“兰非晚是娘娘在母族最后的家人,如果她在娘娘刚刚流产之时,要求娘娘不仅要对害死孩子的凶手留一线,还要顾全凶手的孩子,视娘娘八年来的辛酸于不顾,娘娘会伤心欲绝的。”
“但她说的有道理,我会听。”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她也不愿意做后世人人喊打的妖后。
“是,娘娘会听。娘娘要是不识大体,殿下绝不会爱娘娘如此之深……咳咳,”他偏过头去咳嗽一下,眼中是若隐若现的笑意,“不过伤心难过也是真的。人活在世,家人是很重要的东西。为了让娘娘不至于失去母族唯一的家人,臣冒险一来,值得。”
兰非晚先前还有失落,如今只为他的细心感动,哽意在喉头上上下下数遍,方道:“做兄长的家人一定很幸福。”
“那倒未必。”慕容翰微笑,“这是臣在妻离子散后才悟出来的道理。”
兰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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