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正中慕容俊下怀。多少年了,午夜梦回,想起母后与段池的面容,他都恨不得将慕容垂碎尸万段。再拎着他的脑袋,一脚踩在慕容皝坟头,问那个狗东西现在作何感想。
然而此刻,他看着撕心裂肺的慕容垂,忽一阵怅然若失。无论如何,段家人都回不来了,献怀也回不来了。他那么想证明给狗东西看,皇帝与东宫之间不必你死我活,狗东西没能力做到的事他可以做到……可现在呢?他什么都没了,还不如那个狗东西。
兰非晚死于非命,慕容皝给他挑了个地位卑贱的女人。她懦弱,愚蠢,没见过熏香和丝绸,更不会点茶围棋,甚至最先不敢抬头正眼瞧他。
但她是除慕容恪之外,世上唯一一个真心把他当亲人的人。如此,他便由不得她受欺负。过去段诗伶仗着自己出生尊贵,屡次对她出言不逊,他当然要让她知道,大燕是谁说了算。
慕容俊抬头看向窗外,黑云压城,远处群山与殿角绵延成灰蒙蒙一片。没来由兴意阑珊,让侍卫把慕容垂拖出去。
他想起慕容皝死前的话。狗东西自己死了,都不忘埋雷让他们窝里斗。如果继位的是他最最宝贝的慕容垂,他是不是立马又是另一幅嘴脸,下密令杀光其他所有的儿子?
火苗顺指甲烧到他指尖,他感觉不到痛。默默想,自己绝不会叫慕容垂就这么便宜地死了。
他要让他生不如死。
“皇上。”慕容恪跪了好久,直到听不见慕容垂抽泣着的求饶声,方才壮着胆子开口。
“你要为你的儿子求情?”
他将指尖那点火苗硬生生按熄在掌心,脑中慕容皝的声音阴魂不散——
“今日他敢弑父杀君,明日就敢弑兄夺位。”
“……”慕容恪很温顺地跪在地上,顺从摇摇头:“不是。”
“……”
“只要是皇上的命令,臣都会听。”慕容恪道。
慕容俊气血上涌,喉头忽然泛起血腥气。他摆手叫慕容恪退下,而后者也真的一言未发,默默行礼而退。
*
段朝暮等在慕容恪车驾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唯恐宫里出了意外见不到他。赶车的车夫认识她,见她挥手,便慢慢停下车,任由她钻入。
“你怎么来了?”慕容恪显然很惊讶,放下手中的书卷。
段朝暮硬着头皮:“你知不知道……阿绍被抓了?”
“我知道。”他语气淡淡,“见皇上时就有人来报。”
“那……”她猛地起身,脑袋“咚”地撞在车顶,登时眼冒金星。
慕容恪无奈去扶,将她拉入怀中,只道:“有我在,没事。”
他这么说,她反倒不知如何开口。段苏苏祸害遗千年,她又不能扔下她不管不顾。
慕容恪道:“只是我见不到阿绍,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会跑进吴王府。”
段朝暮不想再瞒了,咬牙道:“……因为苏苏。”
“苏苏?”慕容恪更奇怪了,低头看着她,“为什么?”
“……”她有些说不出口,又不愿意骗他,讪讪愣在原地。
慕容恪不是个喜欢看人尴尬之人。须臾,笑了一下,挪开目光,搂着她腰身的手倒格外用力:
“不是姓兰么?怎么对段家也忠心起来?”
“我……”段朝暮清清嗓子,也顺势保住他的肩,宠物一般趴在他怀里,回道:“当年没有苏苏父母拼死救我,你我不可能此时重逢。”
“既然如此。我知道了。”慕容恪有恩必报,便不往下问了。“我很了解二哥的为人,他嘴上说得再狠,也不会对阿绍下死手。无外乎些皮肉之苦。”
“那吴王妃怎么办?巫蛊之术是空穴来风的罢?你二哥跟五弟,他们……”
马车缓缓而行,慕容恪伸手,捂住段朝暮的口。淡淡的雪松熏香铺天盖地,她听见他道:“过去你与二哥有交集,应当知道他脾气算不上好,但也绝不是昏君。”
“是。”
“要救诗伶,不是不行,只是势必会牵连五弟和阿令。汉武帝高瞻远瞩,都忍不了卫子夫搬弄是非,何况二哥,你我何来资格要求二哥对五弟格外宽容?”段朝暮伏在他胸膛,感到他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今全国的征兵令已经发下,二哥要集结百万大军,三个月内扫平秦晋。”他道,“我不能让五弟出事,一点点都不能。”
哪怕借段诗伶的命去保。
他在二哥刀下,保住慕容垂这个人。至于余下的心结,他亦很了解。只要他活着,就能控制得住。
“……”段朝暮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事情兜兜转转十几二十年,永远无法翻篇。她这局外人,哪好妄自评价?
“你姑姑是个好人,值得叫人奋不顾身。”慕容恪苦笑,“好几次,她可以置二哥于死地,但她还是把刀交还给二哥手上。至于二哥,他过得也很苦,却绝不会用她的刀去杀五弟。”
“……”
“二哥他不是圣人,也不愿意当圣人。换你我来,未必做得比他更好。”
*
燕国征召上来的百万大军,被全数归在慕容恪麾下。他渐渐回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整日整日睡在官署。
这百万大军拼凑不易,甚至许多是强征而来,各地叛乱四起。文官们忙得焦头烂额,无论怎么算,也没办法让余下的农民负担百万人粮饷。慕容恪多次上书,甚至多次亲自入宫面圣,试图让他放宽期限,或减少兵丁,而慕容俊的身体江河日下,越发暴躁易怒,甚至突然惊厥,醒来后很长时间听不进旁人的话。有些大逆不道散步谣言的人,全让慕容恪暗地里偷偷处理了。
紧张的局势持续数月,巫蛊案才告一段落。伤痕累累的慕容绍被放出来时,慕容恪并没有去接,甚至授意慕容楷也不要去,回来后让他跪在门口,再跪上一夜。
段朝暮带着段苏苏过去照应。她知道慕容恪的用意,让下人带来各式外伤药膏,甚至还有厚厚的棉衣。慕容绍伤得不算重,但显然也挨过打了,边揉着肿胀的脸庞,一瘸一拐走出来,边咬牙怒骂:
“死狐狸,谁要你来落井下石!”
段朝暮笑得很贱,吹声口哨:“你父王和大哥都不要你了,我好心接你,怎还不领情?”
“放屁!我爹才不会不要我呢!大哥也不会!”
“死鸭子嘴硬。”
“你……”
慕容绍身残志坚,还欲与她争执,段苏苏红着眼,垫脚把披风裹到他身上。后者立马焉了吧唧萎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出来时天公不作美,大雨瓢泼。慕容绍连走路都费劲,段朝暮屈尊纡贵,亲自为他打伞,吓得他一激灵,差点一屁股坐进水坑。
“我自己撑,不用你。”慕容绍嘟囔着,欲抢伞,未果。段朝暮轻嗤一声:
“爱屋及乌,懂否?”
“你最好是‘爱屋及乌’。”慕容绍冷眼威胁,眼中却没什么令人恐惧的神情。只能说气质这个东西,不是谁都能有的。
“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东西。接近我爹就是没安好心!”
“没安好心?”段朝暮乐了,“我不介意为你爹去死,还叫没安好心?”
慕容绍又差点一头栽倒在雨里:“你不把我爹害死就不错了!”
“好吧。”段狐狸伞一偏,一转,当即甩慕容绍一脑袋雨水。
“反正你爹信就行了。改天挑你爹心情好的时候,问他信不信咯!”
“你……”
“……”
同样的雨中,段苏苏在牢门口看见了吴王府的人。吴王妃拒不认罪,更不愿承认自己是受吴王指使陷害献怀太子。结果便是以死明志,被活活打死再昭狱。昔日明媚的北疆第一佳人沦为一堆碎骨残肢。吴王的尚书令高弼也被折磨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慕容垂心肺俱裂,刚走到门口,便瘫倒下去呕血不止。这些日子各地送来的军报,还有王府待处理的事物堆积如山,无人管无人问,部下再三催促无果,十万火急——段苏苏再看见慕容令时,他正面对的就是这样狼藉的局面。母妃冤死,父王精神崩溃,信任的属官奄奄一息,军务又无法再拖。
他细细收敛段诗伶的遗物,又亲自为她清理一番,让她不至于看起来那么可憎。否则,他害怕慕容垂会跟着死在牢里。处理好一切,他才敢亲自背起不省人事的高弼,让崩溃的慕容垂进去见母妃最后一面。
鲜血与雨水混合,滴落在少年的发尖。他如死水的目光漫过苏苏时,后者已注视他多时,且迟迟不愿移开目光。
慕容令看她似看一件寻常物件。只一眼,那双曾经灵动现今阴郁的眼望向远处绵延的山水,再未在她身上留恋半分。
段苏苏想起那日冒险去找他,他靠在槐树下苦笑:
“对不起啊,苏苏。”他被这无妄之灾折磨得心力憔悴,往日风发的意气尽数熄灭,甚至似一抹将落未落的斜阳。“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不要再冒险来寻我。若皇上赶尽杀绝,你我不可能再是一路人了。”
“……”
“忘了我吧。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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