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野兽践踏过的土壤写满沟壑,十六年前的风劈头盖脸兜向他,吹得他身心冷冽,江流站在某个野兽留下的坑洼中,仿佛要深陷进去。
他站在原地细细感受,因为无法使用精神力而没办法判断这是梦境,还是幻境。
短短几天,他的精神树先是遭受巨大创伤,再是帮助产妇痛觉转移,后将黄焱众人拉入精神世界中,又是白漆——或者说魔物在他的神智中肆虐,他的精神树如今仅是强弩之末,不亚于纸糊的皮,任何一点微弱的外力都会令大树倾倒。
他对这一天早有预料。江流默默抿起嘴唇。但不能是现在。
现在……宋欢意在他的身边。
他不能让宋欢意看到他精神崩溃的样子,那会让她留下心理阴影。江流眼前闪过宋欢意看着他受伤的腹部死死皱起眉头的样子,就连那么绿豆大的伤势她看起来都要哭了,更何况精神树废掉。
江流想着,腹部又有点痒,伤口愈合的时候总会痒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抓挠,他自制力很好,此刻却有点难以忍受般将手掌覆在上面,他突然想起那个月色分外皎洁的夜晚,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坐靠在床头上睡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平躺在床榻上,只有腰侧如被火烧过一般,泛着令人难以忽略的烫意。
怔忪之际,四周的场景逐渐变黑,只剩前路和后路,仿佛有人为他指出方向那般,催促他行动。梦境应当不会如此——更坏的情况出现了,这是幻境。
人类的精神世界无法延展到那么远的地方,在视野的尽头必定会模糊或是出现错误,但这个幻境不仅庞大至极,还完美得像是一个真正的世界。
江流的心再度向下沉了沉——只有魔物的精神世界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白漆,是你吧。”江流淡淡开口,他双脚开始行动,前路通向黑塔,后方则是白塔,江流没有丝毫犹豫就朝黑塔的方向走去,“如果你对十六年前的事怀恨在心,我可以和你算清楚,但不是现在。”
一步两步三步,周围的场景发生巨大的变化,仅仅十来步,他就走到了一处巨大的岩石旁,即便地球上有无数座岩石,江流也能一眼认出这最特殊的一座,他俯身跪在地上,在一条宽不足二十厘米长不足三十厘米的缝隙中看到了宋毓瑾染血的面庞。
那便是宋欢意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她抬起疲惫至极的面庞,汗珠浸透她的发丝,那发宛若蛛网一般黏在她的脸上,那没被发丝糊住的眼睛亮晶晶看向他,“你来啦,江流。”
江流很难形容这份目光,好像落水之人看到了浮木一般,他下意识避开这份目光,观察起周遭环境。
这地面岩层坚硬牢固,地壳的分离形成了一个天然缝隙,宋毓瑾大概是为了躲避兽潮而藏于其中,而后浩浩荡荡的野兽践踏而过,数百万的铁蹄将入口不断缩小变窄——她现在出不来了。
江流伸手用力掰着岩石,纹丝不动,他一个人的力量哪能比得过无数野兽的力量?他意识到自己救不了宋毓瑾,沉默着回望过去,“我去找人,你身上有没有致命、”
他话语陡然一愣,却见宋毓瑾的肚子瘪了下去,咸腥味后知后觉涌出狭窄的缝隙,薰得他头昏眼花。
“刚发现啊,说明我们小宋好乖是不是,不哭不闹的。”宋毓瑾微笑着看着臂弯中用衣服包裹着的,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婴儿,她睡得甘甜,乖巧得躺在母亲的怀中,宋毓瑾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她抓住她的手那么用力,那么不想分开。
但是不行啊。宋毓瑾将手指轻轻抽出来,这缝隙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通过,但是一个婴孩没有问题,她最后亲了下婴孩的面庞,便没有丝毫犹豫将孩子托举到缝隙口,如同将孩子从羊水中托举到这世界一样。
江流一愣。他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婴儿稳稳接过,抱在自己怀里,“你......”
“是个女孩子。”宋毓瑾做完这些后好像一瞬间没了力气,“你记得告诉她,我只希望她以后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江流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对不起,只能把我的宝贝托付给你,如果你愿意,可以让她叫你一声哥哥,如果不愿意,你也可以把孩子送回乔家。”宋毓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要......别让她去白塔就好,那家伙会毁了她的。”
江流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从这里到黑塔寻求医疗救援需要半个小时,往返一个小时宋毓瑾肯定撑不住的。他的喉咙被绝望堵住,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把白漆他们放在了一家农户那里,那家门户家门口有个黑牌子,如果可以,带上他们,你们一起逃走吧......我知道,白塔对你不好,就算你是首席也可以逃走,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生来的职责,是我们强加给你的,也记得要照顾好你自己。”
宋毓瑾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感觉氧气进入肺中的越来越少,好像整个天地都变得稀薄了,“我决定了。”
这位母亲用尽她余生剩下的全部力气说道,“这孩子就叫宋欢意好了。眉欢眼笑的欢,乐意无穷的意。”
说完这话,她像了却了一切心愿般闭上眼睛,静静失去了呼吸。
江流跪在原地,一瞬间什么都感知不到,哪怕这是第二次经历,他依旧觉得整片天地都死寂下去,只剩下他自己,随后似乎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离去,又或是饿了,又或许是生命宣告自己降世的声音姗姗来迟——江流怀中的宋欢意大声哭了出来。
这声哭喊将江流拉回人间,他堪称无措看着宋欢意,身体僵硬如同木头,分外笨拙得拍了拍她,他没有时间悲伤,匆匆站起身。
一步两步三步,他来到了一家有着黑色牌子的农户前。
江流下意识后退一步,他不认识这里,却本能有些抵触,下一秒门自动开了,黄焱直勾勾定着他看,露出一个神经般的笑意,他张开的口中缓缓吐出一节孩童的手臂,枯枝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仿佛海水般渗透到身体的各个细胞。
他只感觉到手臂一松,那紧紧抱在怀中的宋欢意消失不见了。
巨大的恐慌刹那充斥江流的内心,比海水没过头顶还要令他心跳加速,江流在耳边混沌嘈杂的声音中仔细去寻找宋欢意的声音,随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参与宋欢意三岁前的时间,直到——
“你是我的哥哥吗?”
江流仿佛从噩梦中骤然惊醒那般,雨水潮湿的发霉味充斥他的鼻腔,他也闻到拖布的难闻味道,木板浸了水又干,踩上去会有吱呀吱呀的声音,好似一副陈旧的、老套的、难听的童谣。
幼年的宋欢意就这样静静站在他面前,这个瘦弱的孩童身高不超过他的腿,手腕不及拖把粗,她整个人陷落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是超乎她年龄的平静。她如此平静地询问他,脸上的神情简直不像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大人。
不会哭不会笑,如此麻木。
江流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而狼狈得闭上。
他静静蹲下,与宋欢意的眼睛平视着,那烟灰色的眼睛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难以看透内心情绪。声音也平静至极,听不出委屈还是控诉,只有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你是我的哥哥,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如果江流能是个在正常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应该能明白这句话已经表达了自己委屈和希望江流带她走的希冀,但可惜江流生在白塔长在白塔,没有父母只有前辈,没有亲情只有合作,他只能想出这一句话:对不起。
江流甚至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有人堵住他的嗓子,以至于他无法说出这句显得过于轻飘飘的道歉。他从白塔醒来,因为头部创伤忘记了很多事情,只能想起来宋毓瑾嘱托给他的这个孩子,婴孩柔软的身躯在他怀中留在了分外深刻的印象,因此穿透创伤令他记得分外牢固。
接到孩子之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是我将你留在这里的吗?如果是的话......如果是的话......是我害得你过得这么不好的吗?
这份负罪感令他下意识撇开了视线,察觉到宋欢意一愣,江流才发现这动作对于此刻没有安全感的宋欢意又是一种伤害,于是强迫自己直视着面前的孩子,几番吞咽喉咙才能发出声音,“走吗?”
宋欢意仿佛不能理解一般看着他。
“和我走吗?”
江流说,他会带她走,带她离开这里。
江流知道宋欢意在这里说了答应,可如今——这个宋欢意却摇了摇头,她目光沉沉看着,竟是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出来,“我不走。”
她开始融化,像燃烧殆尽的蜡烛,只留下一地不规则的、四处流淌的蜡油,江流瞳孔剧烈颤抖,扑过去却只扑了个空,只见宋欢意那张完整的面庞在地上滑动,笑得如同每一个将要死去的人那样,笑得如她母亲那样疲惫不堪。
“我已经死在这里了。”
江流豁然醒来,大脑一片空白,他一瞬间忘记了这是何年还是何月,内心的焦灼催促他行动,催促他见到宋欢意——完好的、完整的、笑起来意气风发的。
“哥哥。”有人这么轻轻唤他,江流扭头,宋欢意的面庞就这样静静伫立在那里,不是融化的蜡,不是腐烂的泥,她此刻虽然安静,眉眼却像一株张扬的植物,微微瞪大的眼睛闪烁着这片月色,“你做噩梦了吗?”
江流将情绪往回收,默默抿紧唇没说话。
黄焱已经死了,白漆不知所踪,世界似乎短暂恢复了平静,更有一个好消息,因为他突然醒来,魔物还没来得及朝他下手,他的精神网经过这次昏迷略微修复起来,短时间内、至少他自信不会毁在宋欢意面前。
更值得高兴的是,宋欢意就这样在他面前,鲜活得存在着。屋内昏黄的灯温柔舔舐她的面庞,江流伸出一只手去碰她的手,是温热着的。
随后这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江流一愣,略有些不自在但没有甩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不自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甩开,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宋欢意说话上。
“做的什么噩梦啊。”宋欢意被江流的动作闹得心脏异常柔软,江流很少这样的,她轻轻拿毛巾擦他额头的汗,也有点好奇江流到底做了什么噩梦。
江流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身体发冷,浑身都失了力气那般,他声音沙哑,只是说,“一个不太愉快的梦。”
“嗯。”宋欢意轻轻道,“我听到你一直在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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