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天色已然大亮。
屏风前的金兽香炉里吐出丝丝缕缕袅娜的烟雾。
看到坐在自己身边一脸紧张的少年，商芷眼眶瞬间湿润。
“皇兄……”她颤声轻唤，目光悲戚又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雀跃。
前世她任性妄为犯下许多错事，名声恶臭，连带着孪生的五皇兄也被发配凉州镇守。后来楼兰入侵，皇兄和母妃也因她成了众矢之的，一个被褫夺封号赐了白绫，一个在战场被江楼月俘虏。
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她眼中的泪止住不跌落。
“茵茵不哭，皇兄在。”商弦羿沉声安慰道。
商芷顾不得什么礼数一头扎进他怀里，如受惊的小鹿终于寻得庇护，“皇兄……”
商弦羿微微愣了一瞬眼底星河荡漾，抬手抚开她脸上的泪痕，“不怕，你若真喜欢那质子，我去将他绑来，让他净了身日夜到你近旁侍奉。”
她骤然抬头，“皇兄你误会了，我今后再不想同那质子有任何瓜葛。”
“母妃还说去求父皇给你二人赐婚，他一个蛮夷质子，如何配得上你。依我看让他净了身，在你宫里当个总管都算……”
还不待他说完，商芷抬手贴在他唇上，提醒道，“当心隔墙有耳。”
怪不得江楼月将皇兄俘虏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拔掉他的舌头，原来梁子是这时候就结下了。
“隔墙有耳又如何，本王还怕一个质子不成。”商弦羿端起婢女送来的药，送到她嘴边，“母妃吩咐，一定看着你把熬好的药喝干净。”
“母妃来过？”商芷喃喃道。
“今日皇后身子抱恙，北狄也派了使者前来，母妃陪父皇去了西陵的宫宴。”
北狄使者？商芷忽然间想起什么，眼底划过一丝慌张。
遭了，距父皇遇袭仅剩一日，她记得负责内围安防是的御林军，外围的巡逻军则是洛萧然的手下。
虽然这次的杀手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却在父皇心里留下一道暗影，成为父皇怀疑洛将军谋反的导火线。
她得去提醒洛将军，以免他遭人暗算。
如是想着，她猛地端起药碗灌了下去，苦涩的汁水浸了满口呛得她咳了几声。
难得她吃药不用哄着，商弦羿拍了拍她的后背，“安心在帐中待着，哪里都不许去，北狄使者今日来是向父皇求娶宗室女和亲的。你乱逛当心被他们撞上，若他们非要向父皇求旨让你去和亲，皇兄可救不了你。”
吓唬完她，商弦羿转身向侍奉的宫女交代吃药事宜。
商芷静静地听着，脑子里有些乱。母妃受宠不只是因为贤德貌美，还因诞下她和皇兄这对双生子。可皇兄实则是母妃为争宠而抱来的朝臣之子，这等宫闱秘事，纵使密谋之人已被全部灭口，却仍有一星半点的碎语传出。
怕是连皇兄都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她前世也是因两军对峙之时，江楼月凭着皇兄的身世争议，派人恶意散播，想借此动摇宏朝将士的军心。只是还没来得及查证清楚……
商弦羿叮嘱完正要走，却被拉住衣袖，回眸看到她惨白的面容，立刻紧张道，“怎么了？”
“皇兄，围猎时要当心。”她收回手，到底是将心中事咽了回去。
商弦羿笑了笑，抬手替她拂开了额前的碎发，“放心。”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她陷入深思。
无论皇兄身世如何，这些年她都将他当做自己最亲的人。更何况前世两国战端开启，她被父皇如草芥一般弃于楼兰，是皇兄顾念她的安危，屡派暗卫前去营救。
在得知她被扔在马厩，更是抗旨突围才中了江楼月的埋伏。
“兰烟，兰烟。”
商芷唤了两声，看到无比熟悉的身影从帐外而来，才略略安心。
“殿下有何吩咐？”兰烟恭敬站定，杏眸微垂。
这是无论何种境地都心甘情愿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她紧紧攥住兰烟的玉腕，指尖忍不住地颤抖。
“公主可是身子还有不适，奴婢去传太医来瞧瞧。”兰烟关切地望着榻上的人，上前替她盖好被子。
商芷尽力平复心中的翻涌，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还得先去见洛萧然为好。
“替我换宫衣。”来不及跟兰烟解释那么多，她记得“庚子政变”四年后边境的惨状。
那几年楼兰起势甚猛，劫掠的金银玉石镶满了王庭的墙壁，他们的军队狠毒残暴，所到之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凡是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小一点的孩子会被抓来当奴隶，鸡鸭犬畜用作存粮，有点姿色的女子都被绑来当女婢。甚至听闻他们行军时从不带粮草，饿了沿途打家劫舍，若是四周没有村落围城就直接把抓的宏朝人当粮食。
这次，必须要联合洛萧然将楼兰的崛起扼杀在摇篮里！
兰烟熟练地从木箱底拿出一套宫女行装，利索地替自家公主换上，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殿下，质子江楼月刚因昨夜之事被圣上责罚，您这时候冒险去见他，怕是会惹圣上不悦。”
“放心吧，我这次不是去见他。”商芷将藏在枕下的佩刀挂在在腰际，扯下一块布蒙上面，足尖一点转身自半开着的窗子跳了出去。
她记得洛萧然从不参加围猎，每日三次都会在西山上的定风阁里居高临下放巡查猎场四周情况。
若是能快一点，刚好能赶上他晌午的巡视。
山上树木葱郁实在凉爽，半山腰上的棕红色楼阁中，洛萧然端坐于案前翻阅兵书。
副将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将军，截获来的信。”
“信上说什么？”他将手中的书放下。
“是围猎的布局图。”副将眼底浮现一丝担忧，“军中怕是有叛徒！”
洛萧然修长的手指夹起信来，放到蜡烛的焰心处，火苗不断吞噬着白纸，最后只留一丝灰烬。他缓缓道：“加强防备，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是。”副将说完转身离开了定风阁，并替他掩好了门。
商芷转过几个弯躲过守门的侍卫和走动的丫鬟，自窗子里跳了进去，里面的书架比她高出许多，书架整齐地排列开来，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士兵。
从前没注意，猎场的半山上怎么放着这么多书？
大风顺着敞开的窗子迎面扑来，窗外落叶的声音很轻。
淡淡的血腥味在陈旧的书籍之间飘散。
似乎有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待她仔细听的时候那脚步声却又消失，商芷环视了一遍四周，发现只有她跟那些站着的书架子时才微微松了口气。
隔着书架的缝隙，她看到对面的书架上摆着一本华丽异常的书，是用金丝封的。来不及细看，得快些找到洛萧然了！
如是想着，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上，架子上的青花瓷瓶摇了摇，她慌忙转身将它扶正，轻轻呼了口气，幸好这儿没人，否则肯定被发现了，此地不宜久留，得马上走。
转身看到江楼月正站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望着她。
他怎么会在这儿！商芷的步伐因那熟悉的背影而微微一顿。
手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纵使经过他的百般折磨。再见到……心底依旧酸涩难忍。
商芷的瞳孔猛地一缩之后瞬间又恢复。
他发冠散乱，一袭白衣被鞭笞后的血痕浸染，与干涸的血渍融为一体。
那熟悉的身影，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曾经的痴缠与被厌弃的真心。
即使是重来一次，他白衣上的斑斑血迹，也让她看得触目惊心，只是此时她再也不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哭喊着向父皇求情。
当年的她，不知深浅，认为有了父皇这片天，这世间便没有自己得不到的，连感情也想强求。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如今，自己与那人，再也不想有任何瓜葛。
商芷正打算一个飞身从窗子里跳出去。肩上却重重挨了一掌，她如断了线的风筝重重跌落到地面上，溅起地上的灰尘。
“你是何人！”江楼月凝声问道，那声音比自窗外吹进来的夹杂了落叶的风还要冷。
好在蒙着面，他认不出来。
商芷从地上爬起来，抽出腰间的贴身佩刀，向他的胸膛刺去，却被他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接着她的手腕受了他重重一击，握在掌心的刀掉到了他的手中。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眼前寒光一闪，头上的发带被砍断，三千青丝滑落下来。
他不是受了鞭笞和廷杖？怎么还有如此快的速度？商芷心下一惊，不再恋战，刚刚转过身，脸上的面纱也被他扯了下来。动作的幅度太大，她腰间的锦带掉到了地上。
“是你！”江楼月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屑。
本以为她真改了心性不再痴缠，没想到被罚关禁闭还锲而不舍的追到这里。真是应了中原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错，是我。定风阁是猎场重地，你怎会在这里！”商芷转身直视他，她的手指在袖中深深掐进了掌心，用力得几乎要流血。胸口剧烈地起伏，眼底的恨意慢慢浸出。
这般情愫让对面的人微微一颤。这是他第二次在她眼底看到这般汹涌的仇恨！
究竟是哪里变了？
江楼月长长的睫毛好像一对折扇，在晶莹的雪肤上投下阴影。他扫了一眼两侧积灰的书架，俊秀的眉目微微舒朗，“陛下罚我在此处誊抄整理积年的书目。”
怪不得前世围猎结束虽然父皇答应派她去楼兰和亲，回宫后她四下打点宫人却始终未能见到他。原来他是被罚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关禁闭。
管他是何处境，她只想快点离开。
江楼月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眸中闪过一道光影，渐渐地化为涟漪扩散而开，“方才下手不知轻重，可有伤着殿下？”
询问中多了一丝关切，可那双眸却是含着笑望过来。
“虚伪！”商芷闪到窗边，正想跳下去，耳边呼呼生风，一支闪着银光的箭势如破竹迎面而来。
她还未来得及躲，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将呼啸着逼近她的箭生生握了住。
握着箭的手顷刻收回，俯首行礼，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自近旁响起：“让殿下受惊，臣罪该万死。”
“洛将军！”见到来人商芷喜出望外，原本静如幽潭的眼底此刻似有万千光华其中绽开。
洛萧然折断了手中的箭矢，收在身侧，温声缓缓道，“书坊偏僻少有人来，还请殿下莫要责备放箭的守卫。”
“洛将军的手下机警称职，应赏。”他虽是温声细语，商芷却听出他是在暗指她不该私自来这儿。
“父皇要给你和二姐赐婚，别娶她！”
“公主何意？”洛萧然不解道。
角落里那双深蓝色眼睛的主人静静凝视着二人，他嘴角沁出一丝冷笑，手中的书卷攥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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