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瑾秋自从升了大代理，基本再也没有遇上过被别人叫起床的事了。
但现在，他竟然听到敲门声。
心里大致有数的贺瑾秋随手把绑带系上，拉紧了睡袍就去开门。
和料想毫不一致，门口竟然是戴着兜帽的利诺奇卡。
利诺奇卡的穿着和在冬之宫时完全不同，是非常简便的常服，脸上戴着墨镜，别人看不出来，但贺瑾秋一眼就能辨别出那墨镜下的鲜红眼睛。
“太抱歉了贺代理。”利诺奇卡给他鞠躬，语调满是歉意，“我代表俄洛斯贵族来向您求助，请问我方便进去和您说吗？”
贺瑾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床上也没有那个生起床气的，侧过身就让他进去。
窗外突然响起很大片的闹声，激烈的吵嚷隔着五楼、一段距离，都听得很分明。
利诺奇卡实在也没空寒暄了，拿出手机给他看，“俄洛斯的几个贵族少爷前不久瞒过了边境安保进入西铂利亚，现在回来的少爷中还少了阿夫杰少爷，已经回来的少爷们受了伤，也受了很大惊吓，正在治疗。”
贺瑾秋一言不发地听着他陈述，看到阿夫杰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态度。
那个厌恶混血的阿夫杰，要是那么倒霉剩他一个留在西铂利亚里，那说不准多多少少是宗潇给他贴的小鬼符生效了。
“我这几天都和几位代理都在边境线附近检查，但是一直没有找到阿夫杰少爷的行踪，昨晚少爷们才说实话，他们其实已经深入了很远，当时不在边境线附近了。”
利诺奇卡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对宗潇胃口的好脾气混血代理满面愁云，
“阿夫杰少爷的家族知道以后立刻向国安代施压，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阿夫杰少爷——无论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但阿列克斯基和阿多芙吉娅代理现在已经深入到西铂利亚的无信号区内，我们完全联系不上他们，所以只能求助于您。”
贺瑾秋听完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互助协定的要求就摆在那里。
“稍等我一下。”贺瑾秋道。
利诺奇卡赶紧退出去，带上门，在门口等待。
贺瑾秋动作很快地洗漱更衣，跟宗潇发消息说了一声就推门出来了。
“楼下发生了什么？”
出门之后的感觉更明显，也许是因为木质并不隔音，楼道里来来去去很多匆忙的脚步声，给人一种异样的、压抑的纷乱感。
天色阴沉，一方面是时间很早，另一方面是秋冬季大概经常这样，和星国全然不同。
楼道里黄灯开着，窗户透入蒙蒙的亮，但依然显得昏暗。
“我和其他代理昨晚从边境内出来引发了原住民的不满，返程的途中被巨人跟踪了，虽然巨人在边境线上被快速击杀，但声响太大了，所有原住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贺瑾秋微微有点讶异，“他们也崇拜巨人？”
利诺奇卡苦笑了一下，“他们崇拜西铂利亚一切非人的存在。”
出了宅区就明显可以看到昨天和今天的不同。
俄洛斯的警方已经抵达，拉起了形同虚设的警戒线，原住民正在高嚷着大骂，用着喇叭的警员和代理都像是被忽视的噪音制造机，只弄出了更多了喧哗。
贺瑾秋在国内还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事情，在别的国家倒是碰见过几次。
星国内，清剿魔怪这种扼杀于摇篮的委托数不胜数，从内部筑起的钢铁高墙把这一切都防患于未然。
贺大代理甚至有闲心考虑一下是不是要拍一段给宗潇看，讨一下小祖宗的欢心，但觉得当着利诺奇卡的面这么干有点影响不良，还是算了。
代理和警方护着利诺奇卡和贺瑾秋，他们在拥扰的人群里挤得不得了。
愤怒的原住民看到又有人要进入边境，立刻大骂着准备动手，混乱之间扯掉了利诺奇卡的兜帽，也撇掉了他的墨镜。他鲜红的眼睛暴露出来，凝寂的下一刻就是高浪般的喧嚣！
“该死的！他们要放进去那个红眼睛的魔鬼！”
“快看！快看！警察在保护那个家伙，红眼睛的，看到了吗？”
“我见过他，昨晚就是他从里面出来！”
“那个魔鬼带着别人杀死了巨人，就是他！”
利诺奇卡想捡回墨镜，但墨镜在前行了几步后已经被后方涌过来的太多脚踏碎了，有人在撕扯他的帽子，导致他根本寸步难行。
“快杀了他啊！”原住民朝警方大喊，“你们看不出谁是魔鬼吗！”
“谁会长出红色的眼睛！地狱里的眼睛！”
贺瑾秋劈手错了那个死揪不放的人的骨位，然后直接把利诺奇卡揽夹在肩边，一步疾遁脱离了这丛愤怒的海潮。
利诺奇卡估计是第一次遁，遁完的脸色白得要命，看起来很晕。
声讨的叠浪追在屁股后面，警方像是在和原住民抢速，看谁跑过来的速度快——要么利诺奇卡进得去边境，要么进不去。
贺瑾秋管不了也不会去管利诺奇卡好不好受，这个混血代理直接被混血大代理扛上肩，粗暴的大跳轻松压过安检口，直接落在西铂利亚限制区内，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晕得扶着膝盖的利诺奇卡总算清楚，代理和大代理之间远不是只差一个微妙的形容词，恰恰相反，这简直是天和地的差别，无所不能和经常不能的差别。
利诺奇卡的礼仪很好，这时候还想道谢，贺瑾秋摆手示意他别说了，稍微休息一下。
放眼望去，针叶林郁郁葱葱，因为湿腥的雾气浓郁，因而也很难看清远处的情况。
俄洛斯西铂利亚境内的情况非常显而易见地不容乐观。
难怪阿多芙吉娅和阿列克斯基常年都得留在森林里。
外面的闹嚷声禁止不住，不过贺瑾秋对外面这些无所谓的事基本采取了忽视的态度，他等利诺奇卡稍稍喘匀了气，非常公事公办问，“是先去找阿夫杰还是先去找你们的大代理？”
“先找阿夫杰少爷。”
“你有一个大概的方向吗？”
利诺奇卡摇头，“我只知道他不在边境区域。”
贺瑾秋沉默了几秒，“你也是混血，应该没什么怕的。”
利诺奇卡没理解他的意思，以为贺瑾秋想表达的意思和刚才的事情相关，立刻满怀愧意地解释起来，“我一直戴着隐形眼镜，但是前几天的时间真的太长了，太干涩，我只能先摘了戴墨镜……”
贺瑾秋微微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他把绑带摘下来，猩红的视线瞥了利诺奇卡一眼，“先走吧。”
利诺奇卡的瞳孔在颤抖中放大，他知道贺瑾秋是非常厉害的大代理，却不知道他在绑带之下的眼睛竟然会给人如此恐怖的感觉。
那就好像是深不见底，由鲜血与沉血纠葛浑灌的深潭，里面的死寂在啸鸣——尖锐，昭示着猎物般被锁定的凶兆。
被宗潇缠着要看眼睛久了，贺瑾秋都快忘了一般人看到他眼睛的感受。
只有宗潇觉得好看得不得了，其他人都觉得恐怖。哪怕同为混血，利诺奇卡也极端害怕，更不用说外面那些人——只是看到了利诺奇卡的眼睛，就认定他是该死的，是魔鬼、杂种、地狱。
……潇潇的审美可能确实很独特。
他们步入森林之中，贺瑾秋回头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被森林和湿雾包裹，才站定下来，四处检查了一下。
“贺代理，这里的植物会动。”利诺奇卡提醒道。
这里死气浓重，估计也没有多少非魔怪的生物存在了，原先的动植物大多已经受了想象的影响。
包括贺瑾秋脚下，树木的根须在扭动着，想要钻出地面，又畏惧着大代理，因此只像是轻轻扫了扫尾巴的看门恶犬，不太敢动弹。
“我知道。”
贺瑾秋背对着利诺奇卡，利诺奇卡因而没有看到他闭上了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贺瑾秋能够覆盖出去的所有区域里，松针下的缝隙、裂石里的沟渠、甚至是腐木的孔洞中，黑色的，如同液体一般的存在，慢慢地流淌而汇聚。
根本无声无息，只有那一潭静静的黑色水影清晰地倒映着周围，像是正上方有什么无形的吸力一样，扯出由粗到细的一线。
下一秒，无数如同水滴，甚至在整片西伯利亚中只算是肉眼无法辨别的灰尘——的那些黑迹在半空睁开眼睛——
通红的、满浸鲜血、狰狞的眼珠在四处乱转，数目不可计量，仿佛高速运转的探头。
利诺奇卡不知道贺代理正毫无声息地在干什么，但陡然之间，他所身处的这片森林好像变得异样阴森和恐怖，明明没有任何变化——
但说不清楚，似乎有一种繁密的注视感，一种被盯着，即将被处刑的可怕感受。
脊髓拔起的惊慌投入骨缝间，节节传递，冷汗悉数浸入衣底。
……什么。有什么在看。
密密麻麻的信息和方位感知向贺瑾秋袭来，就像是平地而起的建模，这难以探究的大面积朦胧已然被他尽收掌底。
角上开出花芽的白鹿，泥泞的巨大足迹，树干下熊的爪印、一撮撮的熊毛，正从溪流边涉水而过的巨人，拖拉着、一摇一晃的巨大黑影特巴苏——
血红眼珠“啪”地一下无声消失了。
“走。”贺瑾秋头也不回，没有丝毫惊心渗入他的脚步，他走得很快，而且给人一种相当胸有成竹的感受。
利诺奇卡喘了口气，定定神跟了上去。
他们一行代理进入这里，人多真的能壮胆，但壮半天好像还没有贺代理一个人这样——
完全是如入无人之境，也不觉得这里是限制的危险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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