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剑英慢慢翻看手头最后几页的资料，沈杭坤坐在她对面，表情认真，正襟危坐。
这种状况从百里剑英拿到资料后就一直持续着，门外的尚海高层绕来绕去，时不时在玻璃外垫脚瞪眼地看。
百里剑英总算把资料放下了，高层立刻就敲敲门。
他其实一早就想进来了，苦于百里剑英冷着不近人情的脸，他只能忍着不敢动。
“进。”
高层兴冲冲地进门，把手上的资料往另一手心一拍，然后放到百里剑英面前，“我说了吧，尚海这里防卫等级很高的，固若金汤，那几个霓虹的魔怪肯定进不来。”
百里剑英眼皮都没掀一下，她只是把手掌向侧边一垂，做了个请坐的动作，脸色兀自是非常冷的冰山色，毫无一点涟漪。
高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软，或者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心惊，他坐在沈杭坤旁边的椅子上，得意的笑变成干笑，他也开始正襟危坐地看着百里剑英。
……怎么回事啊！
百里剑英拿起高层递过来的文件，除了翻页声什么声响都没发出来。
高层的双手从膝盖转向扶手，好像要冒冷汗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尽可能放松着靠后一点，显出理所应当的高层气派，但觉得这里莫名地极其危机四伏。
他清了一下嗓子，扭头对沈杭坤道，“你……”
沈杭坤转过脸，看了百里剑英一眼，示意他大代理还在，于是高层的话只能又囫囵咽下去了。
两个放学后被留下的小学生一样，要等百里剑英看完，竖着耳朵等她发言。
“你就查了这些？”
平平冷冷的声音，一种可怕而直达骨髓的寒意。
高层哆嗦了一下，“……什么？”
“你就只查了这些据说闹鬼的地方，有怪异事情发生的场所，是吧？”
高层咽了一下，梗着脖子道，“是啊，不然还要查哪里？”
百里剑英把文件摆在桌面，稍微坐正了一些，“在你的想象里，偷渡过来的魔怪是不是藏在破败的闹鬼处，伺机吃人，这样？”
高层瞄了沈杭坤一眼，发现沈杭坤没有要告诉他答案正误的想法，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不是的。”百里剑英稍稍摇头，“这次疑似抵达星国的魔怪是实力非常凶悍的存在，首先它不会愚蠢到选择小小的闹鬼地点，因为我们对于这些地方的监测几乎完善，它一旦出现就等于暴露。”
“其次，它更不可能杀人，只要动了手我们就能立刻倒推着找到它。”
“如果魔怪真的在星国。”百里剑英的目光一直盯在高层脸上，她的注视其实单纯就只是注视，没有别的意思，但高层还是觉得背后越来越湿冷，
“这些顶级魔怪不可能选择贫穷简陋的住处，它们在霓虹曾经是被供奉的阶级，所以会想尽一切办法大隐隐于市，而且隐于奢侈昂贵的地方，保证自己的生活非常优渥。”
高层讷讷地张了一下嘴，又闭上，过了一会才弱弱道，“……魔怪不可能这么周密。”
“你错了，它们就是可能这么周密。”百里剑英没留半分情面地驳回，“它们和人类没有差别，甚至还拥有比人类强悍百倍千倍的实力。”
高层睁着眼睛看百里剑英，喉结次次滑动都没有声音。
“……那怎么可能找到。”
“可以找到。”百里剑英冷淡无波地面不改色道，“这些千年怪物并不年轻，它们刚经历的时代还是几百年前，所以对现代社会还不是特别熟悉。”
“它们可以凭借普通人对它们的‘忽视’完成很多东西，会制造一些匪夷所思但是很快就不被提起的大错。”
沈杭坤微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接道，“所以就从舒适度较高的行业里彻查近期的情况——”
“对。”百里剑英颔首，然后抬颌示意高层站起来，高层提线木偶一样马上站了起来。
“麻烦你把近期的所有情况都落实和彻查，单做这个就好。”
高层嗫嚅了一会，脸上还是又震惊又迷幻的表情，“可是……肯定需要一段时间……”
“没关系，尽快，越快越好。”
高层迈着软绵绵的步子出去了。
门关上，沈杭坤的视线从门边又收回来，“百里代理……”
“我觉得你们的推测没错，任相玉应该确实是日极赤衍觉得重要的人。”百里剑英的语调非常平静，话语一经她的口好像就变得万分确凿。
“如果任相玉真的想要复活日极赤衍，这件事我一点都不会意外。”
沈杭坤松了口气，有种项目过审的感受。
“这段时间你要在尚海全面排查阵法，我已经给总部说过了，你需要检修尚海的大型阵法，所以这段时间不会回去。”
沈杭坤认真点点头。
“要找到最适合复活的地方，然后报备上去，让分部的代理严密监控，绝对不能让任相玉的计划得以实施。”
“好的。”
百里剑英站起来，沈杭坤也马上跟着站起来。
“出发。”
-
任相玉久久地盯着棋盘。
他和玉藻前面对面坐在宽敞的沙发上，他拿着棋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指尖白而透，像是洗褪了血一样，显得冰凉。
视野昏昏地重合着一些想不起来的陌生记忆，对面坐着的，不像玉藻前这样高挑而丰腴，恰恰相反，像是坐在阎王的对面，居于阴暗磅礴的殿宇下，只有棋子落下的微声。
攀布青筋、骨节浑硬的手。
“啪嗒。”
他的冷汗顺着额角垂下来，挂在下颌，又碎零零地润在小腿肚上。
殿宇又旷又暗，但汗珠澄澈，龛中的红恍恍着，仿佛小腿肚上是破开皮肉的血珠子，圆的、碎的、亮的。
要输了。
要输了。
输了会怎么样？
他不敢抬头去看眼前恐怖的男人，太高大，修成人身的妖怪是滔天恐惧的代表，只要拎起他，就能捏断他稚幼的喉骨，一个孩子的喉咙。
身上的华美衣料被惊惧抹得色彩都暗了，好吃好喝了一段时间也还不见得长肉。
他不敢下。
下了就是一条死路，满盘的棋子、空处，没有一点逃生的去路，在眼里重叠着，黯淡而斑斓，头晕目眩地旋转起来。
会死吗？
死——
男人的肩上盘着白惨惨的龙骨，眼窝里空洞，没有光。不断有黑气从白骨上冒出来，像是被高温蒸发的湿雾，**、有毒。
好像等得太久，失去耐心，龙骨作出了蛇形的动作，咔咔地紧后，缩成要命的倒弯型，然后张开利齿尖声呼啸而来——
他只是眨了一次眼睛。
下一秒他盘起的两腿被甩得下垂、腾空，他的手指触入冰寒刺骨的温度里，他抓着白骨。龙骨绞在他的喉咙、肩膀、手臂、腰，一路盘旋向下，没有尽头，要生生把他勒死，呼吸在紧密的负压中变得不畅，眼泪马上就滚落下来——
他的眼睛看到龙头，沾着红光的龙头，像是白骨上血迹未涸。尖齿完整而恐怖地大张，风从骨架内不绝冲来，哮到脸孔上，眼睛不得不闭紧，感觉皮肤已经要直接撕开——
“小玉？”
任相玉震了一下，迷茫地抬眼看向玉藻前。
“我……”他的嗓音哑了一点，“我不想下了。”
玉藻前一看他这样就知道问题又出现了——不知道为什么，任相玉越是随着年龄快速成长，回忆就变得越频繁越斑驳，他记起那些不好的，最开始会告诉她。但屡次看到她张皇的脸色，一切就都被他默默吞下去了，再也不会说。
“小玉。”
任相玉转过脸，回避一样看着青坊主，没有正面回答玉藻前的呼唤。
青坊主正拿着扫地机器人在听它说话。
“小A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干涉小A的工作呢？”扫地机器人问。
青坊主没说话，摇钱罐子一样上下晃了晃。
“别晃小A！别晃小A！灰尘会掉下来！”
青坊主百年没有乐趣的生活似乎找到了突破口，他默默无语地看着小A，似乎有种脉脉的温情流露出来。
玉藻前看任相玉并不答话，青坊主也不像是个务正业的和尚，索性放弃这段不合继续的娱乐时间，微微叹了口气，“青坊主。”
青坊主立刻看向她。
玉藻前拿出一张星都的地图来，青坊主放下小A，小A马上发出吸地板的声音，直线离青坊主远去了。
他们三个坐在一起，玉藻前拍了拍地图，“我在想，我们很快需要去这里复活主君。”
任相玉垂看着地图，一张黑白分明的脸毫无波动。
“我们不能在这里复活主君，我感觉来到尚海的星国大代理一直不远不近的，估计已经觉察到端倪了。另外就是整个星国气运最好的地方就是星都，我最近都在用北斗定位研究，大致确定下来的位置在长安街，具体还要等我们去了之后再定。”
青坊主缓缓地点着头。
“小玉的术法一直没有出现，我现在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雪女那边依然联系不上，但不能再耽搁了。”玉藻前用拳头敲了敲胸口，似乎感觉呼吸不通畅，“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青坊主慢慢说道，“可以等主君复活，再看小玉的术法。”
“嗯，我也是这样想。”玉藻前的狐狸眼睛又看向任相玉，“小玉怎么想？”
任相玉微微摇了摇头，“我没关系。”
他的视线从标注密密的地图转向窗外，今天的尚海天气发阴，有种堵塞的淤感，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和尚海的天气不同，星都此时红霞翻飞，金光炽烈、明媚，加件外套尤其秋高气爽。
“砰！”声后，吱扭扭的摩擦响动就随着怪怪的痛叫声传来。
“哇！”金蓉惊呼一声，躲开几步。
天坛被笼在金红夺目的霞光里，浅灰的石栏泛着涟漪般的余晖，景色壮丽而开阔。
宗潇大步上前，走向被他踹翻的小魔怪，这只刚诞生没多久的魔怪长着红墙般的鳞片，一张脸扭扭曲曲，有着两只长袖般的手。
沁元悚然地看着宗潇的背影，他像是射门一样一脚把魔怪踹得撞上石栏，灰尘扑簌簌地落下，然后径直来到扭得爬不动的魔怪身后，暴起的长腿残酷碾下，一尊杀神。
就像踩爆一只水球。混着零钱、灰尘、钥匙扣、饮料管，种种脏污东西的血液炸开，喷溅到宗潇的裤腿上，然后随着腾空的黑烟蒸蒸消散。
宗潇回过身，好像刚才是在做什么没有感觉也没有意义的事情，“在哪。”
他的意思是下一个在哪。
沁元慑着心跳，呼吸都停了片刻。
过高的效率、过分的暴力、过密的注意集中，一整天巡逻下来的宗潇完全就机械化一样把一切阻碍都碎成齑粉。
金蓉吓得要命，大鸟儿走上去讨好地摇了摇宗潇的手臂，“我们休息一会，你休息一会好不好，宗少爷？”
宗潇的视线白亮亮地，茫得发光。
金蓉舌头都要咬了，“你……你看晚霞！这么好的天气！五彩斑斓的，怎么能光顾委托呢，稍微休息一下也……”
宗潇抬起头，目光虚渺地吞含光色，陆离着。
他的嗓音好冷，像是睥睨而夸张的冷笑，让人觉得惊惧又棘手。
“愚蠢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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