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要先睡一会吗？”沈航坤忍了几个小时，才扭头看百里剑英。
百里剑英在总部是有名的生活规律，只要不做委托，睡和醒的时间是雷打不动的健康模范版本。
但现在，沈航坤明显能看出百里代理脸色憔悴，微微有点缺觉的青，眼下也凝着灰，明显就这几天外出就没认真休息过。
百里剑英没有说话，垂着面孔，她把手头这份文件在平板上看完，才“嗯”了一声。
这时百里给人的感觉就降下去，让沈航坤不会那么绷着。多数人怕百里还是怕她那双眼睛，目光太直，太利，又太有力，以至于对视的一瞬间就没办法移开视线，感觉连头皮都被攥在她手里。
但不被百里看着的时候，就会发现她真的既像童丽，又像百里翰，眉目有种传统而绸重的悦目感——还是像上级。
她把眼睛抬起来，于是整个人又变成平日里的样子，“我准备去一趟霓虹。”
“嗯。……啊？”沈航坤根本转不过来，百里剑英才刚在这里呆不到一天，也不休息，只吃一些东西，洗个澡就又要坐飞机离开了？
“你和我一起走。”百里剑英补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利索地站起来，把头发很流利地高高扎起，她的手臂没有一刻是迟钝的，所有文件都被她的钢手扫进文件包里，沈航坤才刚站起来她就准备出门了。
“现在吗？”
“对。”她去开门了，左手拨弄着手机屏幕，一边要打电话一边对沈航坤说，“我机票已经买好了。”
……到底是怎样铁打的工作效率啊。
沈航坤检查了一下桌面，没什么还要带的了，就紧几步追过去。
童丽吃惊地看着她女儿，“你又要出去？”然后看到追在后面的沈航坤，就温馨地笑了，给沈航坤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百里剑英对童丽颔首，但分心在做别的事，“加强对宗家的监视，日极赤衍的复活离不开龙沙，星国里唯一能给日极赤衍复活提供龙沙的只有宗家。”
“不单是这个，物流也要盯紧，海外大量的龙沙拍卖肯定也有部分会进入尚海。”
沈航坤不得不在百里背后感叹她实在是太老练。
“如果宗潇还有什么动静，你第一时间通知我，我怕未名控制不住他，一旦你感觉很危险，就立刻通知我回星都。”
“不，我现在要去霓虹一趟。”
沈航坤听百里说话就能推吴闻是怎样回答的。
“我为什么要跟世安代打招呼？”百里剑英冷笑起来，她的唇边溢出一点冰气的煞感，好像齿里微微啮着对吴闻的相当不快。
“这一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吴闻。”她平而冷的声音已经不单是在告知，而是在威胁了。
她挂断电话，看童丽不肯放门把手，只好说，“妈？”
“什么复活啊？”
“你听错了。”
童丽睁大一双怀疑的眼睛，“不可能。”
“我和沈航坤准备去吃烛光晚餐，预约了情侣座位，你这样我们要迟到的。”
童丽张大嘴看了她一会，女企业家挥手放人，“走！”
沈航坤目瞪口呆地看着百里剑英，百里剑英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电梯门开，走进任相玉，刚要开口的百里于是又沉默下来。
任相玉很礼貌，顶着那张水亮亮的脸和邻居点点头。
等百里剑英和沈航坤上了车，百里剑英才说，“星国资料不齐全，我要和你去霓虹皇居里查文件，你只需要找证据就行。”
——百里代理已经有答案了。
“杉田尤不姓杉田，他姓徳川。”
天光已经煌煌地暗下来，漫天的夺目金红如撇就的彩芒，那么璀璨热烈地拼命燃烧着。
沈航坤震撼地望着百里剑英闭上眼的侧脸，她看上去太疲倦了，天色都不能使她灰暗的脸颊稍稍亮起来一点。
徳川。
徳川幕府，也可以叫工户幕府，1603年延续到1868年彻底垮台，从此幕府统治时代在霓虹基本结束。
沈航坤电光火石间想到那个反刻的“玉”字，如果世界级的大代理杉田尤其实是徳川尤，那可能就意味着……
百里剑英没有再多废一句话，她只是需要证据来验证她的结论，然后推进下一步工作而已。
沈航坤感觉自己已经踩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而同样身处其中的百里剑英除了面露疲乏外，却显得那么平静、镇定，甚至是让人不敢相信的胜券在握。
-
霓虹因为百里剑英的造访而惊慌失措，这种惊慌失措主要体现在皇居内外，因为百里剑英和沈航坤落地后睡到天亮即至皇居，没通知任何人，没通过世安代，而只是打了一通电话。
“徳川尤。”百里剑英给杉田尤打电话，“我们现在要进皇居，你不要过来打扰，霓虹这边不许报备给世安代，这件事就只有我们知道。或者你想闹大了也没关系，你看着办。”
杉田尤在电话里嗔目结舌了好几秒钟，崩溃地消化了这个恐怖的消息。
沈航坤同样震撼得有口难言，他一路冥思苦想怎么才能安全地在霓虹住下，所以此时看百里剑英就像看惊涛拍岸的伟岸海崖，自己无限地暗和小下去，而百里剑英则无限放光芒——
引起两个人惊涛骇浪的百里剑英已经进入皇居范围，她悠闲如游客那样向里走，逐渐红透了的枫叶被风挲出声响，她拿着电话，一点也不着急地观赏着漂亮的景色。
霓虹总是这样，洒扫得干净，干净得有种出尘的落寞，天亮起来，又朦着，好像水洗得透亮了，却还没完全蒸发。
百里剑英走在树下，仰头可以看如同溪河般的枫红，一路茂盛得很远。
“……几个人。”
杉田尤没有否认，这么问就等于直接承认了。
因此沈航坤就看到百里脸上少见的笑意，那种笑意很淡，但充盈着很丰沛和理性的自信，他听到她说，“两个，我和沈航坤。”
沈航轮一路迷糊地跟着百里剑英走，他感觉仿佛没有睡醒，但实际上他真的清醒得不得了。
百里代理到底怎么能气定神闲做到这种笃定的可怕反证的？
他就带着这样震耳欲聋的沉默跟在百里剑英身边，跟她遥遥地站定，望了一会二重桥，又在波光粼粼的倒影里看桔梗门，现在登上了富土见橹，遥望此时安顺洁净的富土山。
百里剑英是真的很有漫游的心情，她此时显得一点也不着急，天和地的颜色是如此和融，皇居内的松树苍青而蓊郁，古朴地矗立着，空气里是很鲜冷的气息，她仔细回忆着有必要很清楚的这段历史——
霓虹被美丽坚打开国门后，霓虹人民发现幕府的无能，在倒幕运动后末代幕府将军逃回工户，幕府投降，维新政府走上政治舞台作为这段历史最后的结束。
她微微眯着眼睛眺望了片刻，才又慢腾腾走下来，沈航坤在此过程得出的唯一结论是除了百里代理外，这件事换任何一个大代理都做不到。
因为这种让人从一开始就不产生怀疑的领袖气质别人根本没有。
等他们走到天守阁下，已经涌来了一批天皇的下属，百里剑英对他们的奉承并不在意，只是说，“我准备上去看看。”
他们赶快让人打开天守阁的大门，层层向上的建构从下看几如巍峨宝塔，黑与白间次地叠上去，拱起的角规制严整，吞吐着历史也无法湮灭的磅礴大气。
这是全日本最高的天守阁。
百里剑英向上望了一会，又微微笑了。
高桥小志弯下腰，说，“请。”
百里的笑颇具意涵，天皇的下属们彼此接触了一下目光，不太敢吭声地跟着她进来。
在这个美好的、崭新的清晨，天皇的下属就静默跪坐着陪百里剑英和沈航坤吃早饭。
天皇不久也亲自来了，他笑得温和而尊重，示意百里剑英千万不必起身，他的下属也不必接二连三站起来，他就坐到百里剑英和沈航坤对面，先开了口。
“没有接到通知及时来欢迎二位大驾光临这鄙陋的居所，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两位千万担待。”
百里剑英仍然是微微笑着的，似乎这座漂浮于北极的万年冰山正处在煦日之下。
“好。”
这么不客气的回答让空气静静凝滞起来，主要凝滞的是天皇和沈航坤，百里剑英还是享受地饮着她的早茶。
等这一餐毕，百里剑英才认真地看向天皇，“天皇您吃过了？”
“吃过了。”天皇仍是礼貌而威仪地笑着。
“那怎么在这里陪我们吃呢？”
“今天的公务暂缓处理，您是远道而来贵客，哪有不招待的道理。”
于是大家都站起来，“不用这么多人。”百里剑英的笑意淡下去，就像水影敛去了天日的亮光，她的温度又落回去。
“天皇领我们逛逛就好。”
下属们都看着天皇，天皇和百里剑英对视着，片刻后他点头，“不必跟着了。”
“那些也不要。”
她指的是隐于建筑影影绰绰之间，那些居住在百人番所内随天皇调用的一流代理。
这个天皇倒是很干脆，“都下去吧。”
下属犹豫地开口，“天皇……”
“还跟着我干什么呢？”天皇倒是很平静，“这是大代理，这是预备大代理，你们跟来跟去也没什么用，不必来了。”
因此浩荡的队伍人数锐减，一下变成三个人，天皇先带他们去看大守门里曾经存放的武器，“大守门在那时候是由俸禄极高的大名守护，现在这些都是珍贵的文物了。”
百里剑英饶有兴致地看，天皇请了请她，“要试试吗？”
她戴上手套，等天皇开了保险匣，把这柄宝剑递给她。她一下拔剑出鞘，清锐的鸣响如风潮一样肆意地吹满藏库，银亮的光芒和外在的陈旧显出明显差异，这刀不仅未死，甚至活得更是相当有灵气。
她的视线在剑上静寂几秒，“唰”地把剑回鞘，又送回天皇手里。
他们什么事也不提，只这样玩着一样逛，天皇热情而不失距离地给他们介绍着，偶有遗忘的也没当回事，半听着就过去了。
等这一天三餐吃完，天皇洗净了手，笑着看了看他们，终于才说到，“杉田找我，非常急，拜托我坚决不能将你们在霓虹的事泄漏出去，请我善待你们。”
百里剑英同样也带着平缓如深河的微笑，“您怎么想？”
“我当然会答应。”
百里微笑的时候眼睛是不笑的，就像万年的冰山很难在一点阳光中融化，光辉都会冷却——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捉摸不透，“我想，不是因为杉田的要求。”
“是的。”
“那为了什么，我可什么都没打算和天皇说的。”
“为了协助。”天皇说。
“协助您，您两位，配合你们的需要，我想我们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我们的目的地。”
“您让杉田非常害怕，您要做什么，就尽管做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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