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通连天地,灵气从沙鲁身体里磅礴地奔流而出,像是被无数时间沁入的往事倒带重现——
从他加强了苍狼白鹿的术法,到他们刚进山洞,到他开车赶来,到红莲花摔门而去;
他牵着红莲花稚嫩的手,在河岸边散步,以至到四十年前,他看到血泊中的女婴;
更早,更早,早到他还是个孩子,在狼群的追赶下哭着逃跑——
猛古。在沙鲁的感知里,自我被抛却,他不再是以第一人称在感受这个世界,而是从世界的无极中在感受自己。
他不是一个守护神,也不是一个人,他既不是猛古,也不是沙鲁。
周身所缚的一切完全褪落,他在猛古里化作自己的精神主宰。
——科考团在轻微的风雪里登上了春昆山上被风雪堆积而成的雪山。
所有人都吞吐着冷气走了进去,加剧的风雪中,穿着巨大斗篷的身影瘦削修长,身材的曲线姣好,走路看起来不太受风雪困扰。
是个女人。
又有几个严严实实挡着脸,穿着斗篷的人在风雪中现身,灰色的斗篷呼呼作响。
他们走到了山洞里,跟在女人身后的人喘了口气,把斗篷往后拽,“喘死了,我要——”
女人闪电般转身,一巴掌把这个人盖了出去,这个人猛一下磕得满头是血,血又缓缓濡湿了斗篷。
山洞里的科考团哆哆嗦嗦,有些人已经神智不清了。
“你们……你们是谁?”
女人弯下腰,斗篷下看不到她的脸。
“他吗,的,是鬼吧……”
“胡……胡说什么呢?哪里有鬼!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女人弯腰看了看,又直起身。
“你……”地上围成一团的人惊恐地看着被扇了一巴掌的人,那个人几次想站起来都挣扎着做不到——“你到底是……”
女人摘下斗篷,却戴着一个面具,她像是叹气一样吹了口风,整个山洞的温度接连坠落下去。
“你疯……你疯了……”
那修长如天鹅的脖颈上有着明显的伤痕,像是久掐的痕迹,又像是年深日久的伤疤。
她露出手掌,好像在等什么东西掉入她的掌心——
沙鲁“哗”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沁元和红莲花因为太专注了,陡然都被吓了一跳,贺瑾秋只是皱了皱眉,宗潇空茫地看着沙鲁。
“你看到了吗?”宗潇问。
“什么?”贺瑾秋反过来问他。
“不知道,穿灰色斗篷的人——”宗潇说。
沙鲁颤抖着又吐出一口血,“五个人……穿灰色斗篷……有个……有个女人。”
人!
红莲花用手掌抹着他的血,眼泪止不住地掉。
贺瑾秋震惊地看了宗潇一眼,再度看着沙鲁,“你知道是谁吗?”
沙鲁愤恨地闭上眼睛,痛苦道,“……我不知道。”
他残余的神力不足以看到真相,只差那么一步而已——
地上刮出的痕迹裂开了,迸溅出一串火星,沁元立刻跳了起来,差一点烧到脚。
“苍狼白鹿的术法解开了。”贺瑾秋道,他看向山洞口,晨光昭昭显露,冰雪在快速融化,而外面的人重新能看到这里,正前仆后继地赶来。
宗潇没搭理贺瑾秋,好像还在因为眼前看到的、模模糊糊的残余片段而沉浸不已。
“贺代理!!”
贺瑾秋瞬息间推开宗潇,带毒的铁箭长驱直入,一路猛冲钉死在白鹿的头额中央——
一切都太快了,来不及半点反应时间,苍狼仿佛突然充斥着爆裂开来的力量,他长嗥着狂奔而出。
策马而来的萨满手下拉弓搭箭,在红莲花的面前乍然射出第二支箭——
“回来!!”红莲花崩溃地尖叫起来。
宗潇吃惊地看着飞驰而来的长箭,手掌猝然抬起,弓箭手身后“腾!”地亮出不被觉察地白光——但宗潇的手旋即被贺瑾秋重重压下,“那是平民!”
第二箭无所阻挡,正中苍狼的两眼之间,像是被爆起的栅栏所阻,苍狼被猛力压下头颅,翻滚着摔了出去。
沁元目瞪口呆,宗潇张嘴就要喊出声,被贺瑾秋一把捂住了脸。
皮革手套的气息沾染着很微弱的一点血腥,宗潇圈有一泓血色的汪蓝眼睛懵懂地看着贺瑾秋,却没在第一时间甩开他的手。
山洞外,红莲花的周身盘绕起死气般汹涌的暗色,她有如猛虎下山,手下刀锋横切,踩着骏马的头颅就伴着爆血削飞了弓箭手的脑袋!
沁元眼泪都涌上来了。
“要放她走吗?”贺瑾秋垂下头问沁元,“你要放她走吗?”
沁元哽咽着点了点头,“要……如果……”
“如果你不放她走,她会死在我们手里。”贺瑾秋把一口冻彻肺腑的寒凉吸入口中,“走吧。”
宗潇被贺瑾秋捂着静了一下,才问道,“我们不能帮她吗?”
“当然不行。”贺瑾秋走到山洞口,扶了一把正在抹眼泪的沁元,“那就是犯罪了。”
宗潇还眨巴着眼睛在看一刀一泼血的杀神红莲花,贺瑾秋捏了一个「棄」字诀,和他们从另一侧下雪山。
“你捏什么字诀?”
“「棄」。”贺瑾秋边走边说,“忘也。”
沁元频频回头,特别无助,“那以后她怎么办?她会不会死?”
“……不会,逃得够远就行。”
只有宗潇听到这句话很高兴,因为只有宗潇信。
到了春昆山的另一侧山脚,沁元不哭了,抬头问贺瑾秋,“贺代理,你是第一次……”
“嗯。”
宗潇跟贺瑾秋伸手,“我要零钱。”
“你不能在这里买。”贺瑾秋张望了一下就知道宗潇要干嘛了,“我们得再走远一点,到信号不好的地方。”
沁元总算把脸蛋擦干净了,开始担心起来,“国安代问起来……”
“苍狼白鹿死后会消失,红莲花会杀了那些已经忘掉我们的目击者。”贺瑾秋镇定地分析道,“我们没有见到红莲花,红莲花是在我们离开后出现的。”
“不会被发现吗?”宗潇问。
“雪山很快也要融化了。”
-
红莲花知道今天一定死在这里。
她杀了太多人,违抗了沙鲁的本心,她不该杀人,因为人是不能杀的。
她是个很顽皮的孩子,小时候沙鲁陪她玩,她以为世界上就沙鲁,和几个大人。偶然在牧羊的时候望见打马去的孩子,她就上去拦。
她挨了骂,挨了打,不过不知道自己挨了骂,一身泥污哭着回家,问沙鲁“什么是杂种?什么是怪物?”
沙鲁没办法回答她,只嘱咐她别再和他们见面,见到了就躲着,不要露面。
大了一些却变成总有人来寻她,因为她满大草原地跑,偶尔被人望见了,人家看她逃,就要赶马追。
一群人围她一个,像一场围猎,她惶惶在中间,只剩下口里的狠话,“你们这样——都给我等着,我要告诉沙鲁!”
大家都笑,笑得红莲花好难堪。人家看够了,拿马鞭指她,让她滚,让她家去,该死的怪物,小孩儿听了她都要做噩梦,在人梦里她要变成厉鬼,掏挖小孩的心肝吃干净。
红莲花于是和人厮打起来,这次没哭着回家,因为被打得回不了家,沙鲁来领她时在门外不住道歉,她一直没哭的,听沙鲁道歉就哭了,大声说我没有错!我哪有错!他们围起我——
被打得最重的领头孩子喷着脏骂她,问她是不是先动手,敢不敢承认?
红莲花有什么不敢,红莲花说是,说再要见你骂我该死,我把你心肝都掏挖了吃!
分部的人都被孩子家长喊来了,这群孩子便齐齐改口,变成是红莲花策着马漫山遍野追他们,追到了,就上去厮打,拿红眼睛瞅人,要吃人家心肝。
最后还是沙鲁道歉道到完事。
红莲花被沙鲁背着,那时沙鲁的肩正宽阔,托她像托一只轻轻的鸟,养好了伤就能把她放飞。
她气沙鲁道歉,气他只会道歉,不听自己说话,明明不是她的错。
沙鲁居然也和她道歉。
红莲花嚎啕大哭,她从不觉得自己该死,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就那一回,她哭着问沙鲁,“我是不是该死?”
沙鲁说绝不是!
他们没骑马,沙鲁那时候身体还算好,背她走过好多好多山头,夕阳落下了,星空就跳上去,天上的月又大又明亮,像张摊开的饼。
红莲花说肚子饿。
他们吃大半夜的羊肉卷饼,沙鲁卷,红莲花吃,沙鲁说人不能杀,红莲花不吭声,只往嘴里塞饼,塞得拼命掉泪。
沙鲁说别哭了,又说对不起,红莲花哭得更凶了,她觉得不公平。
所有饼都下了肚,她眼泪还没流完。
沙鲁要拿手给她抹,她一下把脸偏开了,说我没哭,噎死我了。
——人是不能杀的。
哪怕他们害死了苍狼白鹿,哪怕他们害死沙鲁,哪怕他们从她的一开始就觉得不吉祥,就恨不得她死。
她已经握不住刀了,从抢来的马背上摔下来,刀还陷在掌心里,即便刃片都卷了,因为她砍了太多骨。
没关系。
红莲花的耳朵里听不清喊杀的声音,仇视的、永无止尽的声音被身上漆黑的旋流拥抱着,她只听得清自己剧烈的、破碎的呼吸。
她眼里早溅了血,糊得要睁不开眼睛,胡乱地朝四周劈砍,命是要不到了,然而多一根手指也划算。
红莲花恨自己这双眼睛,没有哪一个混血不恨自己的眼睛。
那鞭子呼呼地下来,扫断了红莲花的手,刀刃因此飞出去,像是鱼扑通地回到池塘里。
下一刻便是她的头颅,要一鞭子从她项上撇下去。
来!她想,来!
他们盼今天盼得这样久,有多少人等得头发都花白——来!
……什么也没来。
有一点声音。
有很多点声音。
像雨也簌簌落在池塘里。
红莲花睁开眼睛,眼前金光闪闪矗着两个人影,模模糊糊又被血叠着,看不清楚。
她明知有人要靠近,但就是没力气拿手挡,她歪歪的要倒,勉励支撑着不跪坐下去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好柔和好干净的手。手抚摸了她的眼睛,因此她耳清目明,对这敞亮的、鲜血淋漓的世界就看得一清二楚——
豺狼虎豹那样追她的人都没了呼吸,乘的马也倒了地。载她来的马只能近看到马头和脖子,身体飞在远处,血还在流不止。
红莲花看到好美、好美的脸,她想不到这世界上竟有这样温柔、明媚的脸,颊边的发丝仿佛是黄金铸的,眼瞳里是一望无尽的、海一样的蓝。
“你想活。”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美人说。
红莲花看到她一身新雪似的衣装,背后收拢着一对雪峰般的巨大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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