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里空落落的，两侧楼梯倒是向上，上头又垂下一种几近阴邪的黑暗，让人不由得望而却步。
李老头站在前院里，稍稍有点惧意道，“我也要进去么？”
吴闻转头看向他，“你之前进来过吗？”
“没有，我一般就守在门口。”
吴闻点点头，“那不要进来了，先回吧，还有事的话就再联系。”
李老头一左一右轮流搓了一下手，“……不然我在外面等？”
“不用。”百里剑英的视线从环顾的状态下收回，“你先回去。”
还是大代理的话管用，浓烈冰冷、惯于发号施令的嗓音让人无从抵抗，李老头点点头，边走边略有不安地回头，这才跨出前院。
不知道他注没注意这个地方邪门，倒是很自然地跨过门槛就戴上帽兜，自觉地避去了外面的雨。
这地方很冷，比之外院，有种很透骨、**的缓冷。刚进来还没多少感觉，呆久了就觉得指尖抽丝似的在掉下温度，金蓉打了两个喷嚏，搓着手臂说好冷。
“死气太重。”贺瑾秋评道。
这里应该就是赶尸人停尸留宿的地方，但却有种打扫后的洁净，他对这幽幽的死寂略感警惕，但没半点恐惧，和百里剑英一并往内走。
内里的堂屋不比外面大，但却显得更暗，屋下的正中摆着一个铜盆，放得规矩，像是做到一半的阵法。
他们左右看看，如若有灯，这里应该是书卷气很浓的地方。
四壁本该徒白，却挂上了微微发黄的字画，荷叶下拱出一只鲤，竹筐边母鸡、小鸡或站或坐，显出一种活泼的灵气。
还有些娟媚的书法，定睛一看就发觉是摹王献之的字，笔画清晰，书写者理应腕力圆融。
屋内很干净，比外面还要干净得多，没有一点灰尘、蛛网，虽然暗沉，却好像日日有勤快的人居住，抹得极洁极净。
就是没点人气，一点也没有，百里剑英皱着眉，问贺瑾秋，“这是什么味道，是魔怪？”
大老远的贺瑾秋就闻到了，但百里剑英不行，现下站在味道的来处，她总算闻得清楚。
“应该是。”
他们以为宗潇在屋里，但就百里剑英和贺瑾秋的感觉，宗潇早不知所踪了，没乖乖留在原地。
百里剑英深吸了口气，问贺瑾秋，“现在你怎么办？”
屋里没人，多半是被宗潇牵走了，贺瑾秋转进隔壁，看见擦洗得干净的镜子，还有女人梳妆的东西——只是很旧，不知道过时了多久。
金蓉顶着一头麻雀毛，战战兢兢地看来看去，吴闻用手机开着手电，两个人顶着脑袋往黑黑的铜盆里看。
其实只稍抬头，就能望见外头的前堂，一路无所阻碍。
“……我去找。”贺瑾秋走回来，对百里剑英道，“魔怪跟宗潇应该——”
金蓉“啊——！”地一下尖叫出声，连同吴闻也猛地脸色大变，铜盆底下本来只是不平，没看出多少端倪，他们才刚凑上去看，不平的盆底垢一下活动起来，跃起的动作都不像是还在水里。
“是虫子啊啊啊！”
这两个人吓了一大跳，一时也分不清楚是他们掀了盆还是盆自己翻了，清清的水连着哐响的盆当啷落地，满地黑黢黢的软蠕虫子曲曲扭扭，发出吱吱的怪声。
百里剑英臂上的钢箭一响，但一时没有动手，主要是没什么准头可瞄。
“这是什么？”
金蓉直接给吓成了扑棱棱的大鸟儿，啾啾地不敢落地，边飞边飙泪，用她尖尖的麻雀嘴哭诉道，“我真没碰到！”
“蛊虫。”贺瑾秋谁也没看，更没拔刀，摸出打火机没找到别的什么可燃物，随手撕下发黄的画，直接点上。
画卷一下就油亮亮地烧了起来，被贺瑾秋扔向满地聒噪的蛊虫。
才一触及，蛊虫吱吱哇哇叫得惊天动地，声音太大了，折磨得脑膜都震疼，吴闻和百里剑英捂着耳朵，退开了两步。
金蓉拍着翅膀，不敢随便落地，她估计是成了精的缘故，竟然还能悬停半空，哆哆嗦嗦地扭了扭鸟脑袋，把身上的小碎粒子抖擞下来。
“结束了吗？”金蓉含着点哭腔问。
“差不多。”吴闻镇定下来，松了口气，火舌烧卷着，舔过的蛊虫全炒豆似的爆开，不留痕迹地腾腾烧成黑烟。
金蓉的说话声里夹着几声不受控制的鸟叫，“吓死我了，我……哎呀。”她扭头往背后看，又抖抖好大一个麻雀身子，“这天花板怎么老掉东……”
贺瑾秋的眼睛绑着，但不妨碍他的视线，他本来正盯着地上袅袅升起的黑烟，下一刻扫到铜盆。铜盆里反光模糊，但大动静还是看得清楚，原本白白黄黄的天花板一熏就黑了，纸浆糊的一样。
纸浆——铜盆里映着的浅色骤然掉下好大一个黑孔洞，金蓉正悬在那里，遮得很不分明。
贺瑾秋的瞳孔倏然收小，鬼迹般连残影都一下化开，把金蓉一揣就远弹着落在另一侧。
百里剑英一箭激射，天花板内中箭的一处哐当猛响，稀稀疏疏一下落出黄黄黑黑好多灰尘。
地上的蛊虫烧净了，一时显得安静，倒是幽深莫测的上头隐约有点嗫嚅的声音，好像吟唱还是咕哝的怪话，在胸腑里钻出奇烈而麻痒的毛骨悚然——
“上面是……”吴闻的脚下生了根一样，只睁着眼向上看。
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种很微末的摩擦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慢慢地磨蹭，然后下滑。
百里剑英对自己的箭镞熟悉异常，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走远点。”百里剑英冷静道，“别站在那里，吴闻。”
吴闻退后两步，因为脚软还差点踉跄一次。
贺瑾秋把金蓉往身边一放，就像放下好大一个毛绒绒的麻雀抱枕，他无声拔出双刀，每根手指都流畅而默契，相当悦目地把刀倒提在手。
他看了一眼百里剑英，百里剑英冲他微一颔首。
撤腿后踩的前迎姿势出现不到半秒，贺瑾秋已然袭上狂起的气流，破空般当即消失。
下落的不明物其实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只是时空被快到无从捕捉的速度穿叠扭曲，坠落的速度就似乎一再放缓。
那是一个人形物。
吴闻看得清楚，一个被爆断半边胸骨的枯瘦女人，好像水分蒸干了大半，眼睛闭合着，面容含着诡笑，木乃伊一样掉下来。
她身上全是封条，落地的霎那间就被眨眼出现的贺瑾秋十字猛砍，只一下还没血没尘，就胸腹重重下凹，整个人薄纸一样要从中间断折，发出喀啦的脆声。
背后封条羽毛似的齐齐一震，下一秒大半扑飞开来，又悄声地哗啦碎散。
她那么轻薄，好像只剩一把骨，脸上还是干瘪的笑，落地就扎稳了步子，竟然没有倒冲出去。
然后木偶一样生硬、古怪地绷直腰，嘴里密密麻麻地钻出嗫嚅声来。
-
蛊婆已经不能再定义为人了。
防毒的药丸不知道能起效多久，但可能是因为毒素接触过多，宗潇的伤口外隐隐泛出淤血一样的青影。
他两臂交叉，虽然以极快的速度挡住蛊婆冲来的双手，但仍旧避不开她尖长的，淬了毒一样的指甲，以及她锋芒暴起的尾针。
绣满繁丽图案的衣料被她自己挣裂，赤露出来的身体完全不像是女人——两腿外折而屈下，骨节如同爆发力极强的螳螂，身上已经全部枝节化，毒蝎的尾鞭紧随在后——
复眼看着宗潇，裂开的口器大到可以吞下半个人头，她大张着嘴，从宗潇皮开肉绽的小臂上接去了新鲜发烫的血液。
沙哑的声音夹着昆虫的鸣叫，她咕咕呜呜地怪笑起来，“把眼睛给我……”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让我尝尝是不是一个味道——”
宗潇眉头紧皱，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疼，只是看着鲨齿一样在脸前一进一夹的腥臭口器，倍感恶心地一退再退。
“铿！”地一声重咬，听那恐怖的响动，只再晚那么千分之一秒，宗少爷金枝玉叶的手臂就是钢筋铁骨，也会被她从中一口咬断！
“别逃啊！”蛊婆猖狂地大笑起来，“来！把拳头送进我嘴里！”
宗潇跟贺瑾秋出过几次委托，第一次被逼到鲜血淋漓的地步。
一个名不见经传，在国安代没有任何记录档案的蛊婆，其危险性丝毫不逊色于克拉肯，甚至比之克拉肯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到现在为止，她身上的魔怪气息都很微弱。
为什么？
这地方不对，宗潇就是不动脑子都能感觉出来，什么地方能莫名其妙一变三三变五五变七条条出那么多路？
确确凿凿没有幻术，那就是阵法。
贺瑾秋说别碰阵法。
毒蝎的尾鞭舞得密不透风，好像从顶压来的钢墙，尖刺莫测，显得遮天蔽日。宗潇拳脚极快，但躲得极其狼狈，伤口明显地肿胀起来，痛感尤其强烈，毒素在生效，麻痹如同婴孩幼指，一点一点攀上神经。
这一下是躲不开的。
养尊处优的宗少爷斜过半边身子，咬牙生生扛下了这来势汹汹的撞击，把出车祸跟这相比都只算太轻，完完全全就如同抡起的集装箱把他轰砸出去！
“轰！！”
这里差不多要被夷平了，整片山林颤抖得几近下跪，万竹只剩腿脚着地，上头全被扫折，齐齐断头。
宗潇在半空终于一个低头咳出口血，血才脱口的瞬间他就撞上生满青苔的巨石，巨石浑然一颤。
时间与时间相隔着一道无形距离，比于集装箱冲撞的力度从宗潇身上捶砸进巨石里，像海啸涌入石隙，只神经递质的一次传讯，就彻底把石块散成微尘，劲风此时才如狂流烈马，爆破般砰然炸响！
四周残灰落叶骤跳，在半空彻底阻碍视线，宗潇垂头坐在地上，唇边淌下的全是血，第一口还是红的，从第二口开始就变得发黑。
他抹了一下血，手抖得控制不住，毒素麻痹了神经，操纵自己就好像隔线在扯动木偶。
吗的。
他们走得也太慢了。
宗潇慢慢前撑，左右摇晃地站了起来。就这种速度过来，他们还没到，他就要被毒死了。
还别碰阵法。
现代人懂阵法的很少了，国安代有专门的团队研究阵法，一般人真看不出什么阵是好什么阵是坏。难懂程度大到连贺瑾秋也不太清楚，所以叫他别碰，万一出不来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但虚室生白，或者大千化术，没有一个是能不碰阵法的。
蛊婆从一片狼藉里走了过来，看上去是巨大的人形毒蝎，前身又有点貌似螳螂，嘴角咧上复眼边，好像眼底垂下一张虫嘴。
宗潇看着蛊婆的方向，事实上他是看不太清楚的，视网膜里散光一样微微晕着，加上他自己也站不稳，看什么都拖出一条线。不过好在身材可以，脸也迷人，这么一摇一晃竟然还有点醉步的意味，狼狈得糜烂还好看。
他伸手一指，牢牢钉着蛊婆，自己晃自己的，指尖倒是磁吸一样不改方向。
“……你。”宗少爷晃荡晃荡，喝醉了似的语气都发飘，唇角略略弯着，酒窝算不上明显，有种很颓唐的疯态，只一眼就异常触目惊心。
“得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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