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贺瑾秋头也不回地对吴闻和金蓉道。
他们转身要走,从天而降的铁栏“哐!”地落地,彻底把这里闭成一个单独的隔间。
百里剑英挥臂和射箭的惯性相当天衣无缝,钢箭爆出的一瞬就和铁栏最下的缝隙相撞。只是与此同时,枯瘦的人形偶身上封条骤震,不能认得太清楚的字迹涣出青且亮的绿芒,铁栏一下也猝然明亮,青幽的绿光像是笼覆在上,百里剑英的箭就生生卡死在绿泽中间。
吴闻讷讷看了一会,才低声问道,“……这是傀儡?”
贺瑾秋不滞一刹就闪身直上,但那层青得刺目的亮光就好像一种难以近身的保护,刀口切出一种剧烈压缩的窒息锐感,偏偏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碰到她一下。
百里剑英摇头,看贺瑾秋一击得手后就再也没办法靠近她,“也算是傀儡,但其实不需要操纵,应该是可以脱离主体意识自己活动的。”
四个人被关在里面,吴闻在别的墙面上触了一下,青光当即如同涟漪被撩起,烫得他过电般收了手。
“别去碰。”百里剑英垂下视线,看着人形偶身上淅淅沥沥往下坠的青光,“她的主体起码有接近6的水平。”
青光分成两种,一种还是罩在身上,另一种掉入地面,成了一链鱼影样的流光,兜旋得长长,转着。
她的脚底是心,圈子越转越大,青光析开,混入蛊虫烧干的黑壳,像是晕散的墨迹回光返照,变得清晰,化成虫影。在囚牢里,他们好像不是踩着地,倒是浮空踩着水,贺瑾秋专心致志,仿佛全然没意识到足下的青光巨虫张开异样大口——
“贺瑾秋!”百里剑英呐喊出声。
贺瑾秋双刀一前一后,一进一退,摸索到了关窍一样,半寸呼吸间狂烈地撕开一线封条——
那封条切裂的瞬间就青光淌尽,流失效力。
继而他脚踏浮空,身影宛如野兽爆突,从地面紧追而来的青光实质地化作巨物,饕餮般的浩口震悚咬合,只是贺瑾秋原处空无一人,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吴闻和金蓉双双脸色瘆人,威势胁迫而来,也只有两个大代理还能处变不惊。
百里剑英体术一流,箭术更是拔得头筹,巨虫即出即消,也就那么指尖流沙似的空档,她还能预判一样快出一隙。
钢箭呼啸如风乘浪,一箭当空,金蓉和吴闻的目光都还没追上,那冷光鲜明的钢箭尖端就完整冲入青影的巨虫体内。
——下一瞬,仿佛空气里的无伤穿针,平滑而出。
百里剑英眼瞳顿睁,看着青影没半点影响地投入地面,没打个顿就朝自己汹涌而来!
“百里!!”
百里剑英的身影一晃消失,后面的金蓉还没反应过来,吴闻快人一步直接把毛绒绒的大麻雀冲扑在地,一人一抱枕摔得趔趄,好歹是没被咬掉半口皮肉。
虫影又洄游入地,变成一撮亮利的青光,兜旋着像是大鱼,追着人影来去。
“躲开青光。”贺瑾秋但凡错开虫影,就对着无法突破的人形偶迅猛输出。封条阈值有限,字诀混合刀锋,加上百里剑英还能分散青影的注意力,顶多就是这人形偶肉盾似的念念有词,威胁性倒是削减了很多。
“就这样?”百里剑英再一次躲开虫口,问道。
“嗯,这边我来解决。”
金蓉给吓了半天,有点惊吓疲劳,软道,“好像也没那么恐怖?”
吴闻端着大麻雀,麻木颔首,“也还行,主要是这里有两个大代理。”
封条给揭了大半,虫影的速度慢了许多,百里剑英刚才没开口,到现在才突然问道:
“贺瑾秋,如果人形偶是主体的附属,即便是不能靠近抗性也这么强,那是不是说明主体一定很强?”
跟百科全书差不了多少的贺瑾秋确凿地“嗯”了一声。
百里剑英又默然片刻,站定后伸手抹血,她机械掌上的衔接处略略开裂,汩汩坠下血液。
越摸越透,她替吴闻和金蓉挡开的时机掐得绝妙,就是伤害必不可少。
“如果到现在主体都还没回来。”百里剑英好像不觉得断处有什么疼痛,或者说她在这种高危职业里对疼痛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忍耐度相当之高——
“……是不是宗潇被它牵住了?”
是。
贺瑾秋的双刀气势骇人,偶尔刀柄脱手,字诀炸裂得暴露残杀之态,面无表情的脸上盖下一层强横狠意。
他速战速决的意图极为明显,逼人的寒意在锋刀错下时轰鸣翻卷,锐不可当。
“啊?”金蓉在吴闻怀里扭了一下翅膀,担心道,“那宗少爷打得过吗?”
-
被惦记的大少爷远在深山老林,被蛊婆紧紧盯着。
他身上中了极深刻的毒,偏偏又好像不太要命,也不知道是什么诡异的体质那么特殊——那么香,那么抗毒,还能站着,即使摇摇欲坠。
但那种摇摇,就像是一种晃悠,不是特别严重,仔细一看还有点松散。
他指了半天的手收回来,抹了一下鼻子,鼻尖下的血液湿乎乎的,半红半黑,怎么都搓不干净。
蛊婆一身虫躯,花色条纹在身上非常鲜艳,像是某种不会褪色的纹身。
宗少爷随手把血蹭在衣服上,站直了一些,问她,“你是凤凰城的人吗?”
蛊婆怪腔怪调地应道,“是又怎样?”
“你见过凤凰吗?”
蛊婆微微怔然,再就是极为警惕,她的虫眼里转过血色,“这和你……”
宗潇笑起来,其实是很吓唬人的,满脸血糊糊的痕迹,抹得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好惨然。但该好看还是好看,鼻子眼睛,隐约透着血的酒窝,唇边都是擦来擦去的干涸血迹,刚吃了人肉一样,暗沉里夹着点鲜艳。
他问问题,但也不是一定要别人回答,他不在意答案,也不在意对方。人宗少爷问问题是因为他想问,才不管别人的想法和心情。
他随便地打断道,“你见没见过都无所谓,要是有什么差错你就将就一点。”
“什……”
一开始是没什么变化的。
地面还是狼藉,断竹还是苍翠,泥土还是荤腥,在这里没什么变化,一年,十年,百年,一如既往。
她动了一下自己庞大的躯体,先看了看脚下,好像没什么等她陷落的机关。
再就是一抬头。
人类拥有七情六欲,却也总是很难感同身受。男人无法切身体验女人分娩的折磨,欢笑的人无法共情落泪的悲者,健全的人无法感知病入膏肓的疼痛,就更不要说人去体悟山海之大,蝼蚁之小。
但此刻,一叶别说是障目,就是障了她也无妨。
她仰看天穹,绿草拔然,巨木参天,她就站在草芽身边,比万事万物都小,也许就比尘埃大。
都说不上是恐惧。
太小了,小得怪异、崎岖,人本身不大,却觉得平等,一下子变小,就没有任何安全感,觉得什么都一望无际,跨山跋涉也只是翻过石子。
恐惧冰滴似的嵌入坎里,像是一粒种,孱弱爆发了,如急症,呼吸和吞咽一齐失调,她看得见这大千世界,感觉得到万事万物,就是失却了自己。
天际染上焰色,好明艳,仿佛日头融化,变成金河。巨木枝桠扩展,迎风振臂,万千绿叶哗响,染着风、光、热,扑扑簌簌,要是闭上眼睛,都不知道这是树声,还是宽广的江流合唱。
光火近了,团团如彗,拉出好长好长的火色长影,继而就停在她的上方。
蛊婆一动不动,动不了,不能动。她是什么?在天地里她太小,只是小虫,又像浮尘,风扬她起,风停她止,说到底她什么也不是。
那是凤凰。
九天之下炽烈如阳,说火都是贬低,流羽淙淙如水,极尽优美地垂落下来。
凤凰栖息在梧桐树上,好像烈日滚入树怀,眼睛看得见,眼睛看不见。神祇铮亮,是不被觉察的迹象,心神早就焚烧殆尽,真正的匍匐不是扑通一跪,而是到头来不留痕迹的无声无息。
她见过凤凰。
凤凰城里有五棵巨大的梧桐树,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长久屹立着,又长青,总之不倒,凤凰来,又走,凡人一辈子可能一次都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总不知道那是凤凰。
凤凰垂下头,那触目即是天地山海的眼底装入这如尘的虫,本该是神眷般的垂爱。
但不是。
凤凰的眼里空洞虚无,什么也没有,俯就像是一种缉拿的搜寻,要她成仁,要她杀身。
太广袤了,这个世界,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她心惊肉跳,无垠的赫然压感近乎雍容,她忘记说话,只觉得自己是虫。梧桐好像被凤凰尺尺寸寸地踩下来,发出碾磨的痛声,她无从行动,只觉得自己在劫难逃。
她活过,死过,又死着活过,凤凰是她的再生父母。眼泪漫漫地溢流出来,像是多年枯竭的泉眼又冒出露珠。
人的再生其实没有意义,自己也早就知道不再是人,她被划归神鬼妖狐那一派,贪生就杀生,只是容貌不变,日子也早就面目全非。
凤凰的真火落地,吹起三千丈的焰火巨浪,火海滔天,吞咽山河,别说是她,就是这百丈高的梧桐也都不留片甲,尘得归尘,土得归土。
天地可怜,梧桐都要痛哭。
蛊婆死得很快,但死亡的过程对她来说很漫长,灰飞烟灭其实就弹指一瞬,但突然漫山遍野都是前生。是毛笔尖落下的黑字,是一梳梳到尾的软发,是游街时的凄惶,是它江水,水真冷。
宗潇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和蛊婆身型差异不大,也不为自己的渺小感到什么自卑,大小对他而言都一样,看起来很悠闲。
烈火狰狞焚烧,他的红发比火焰鲜艳,整个人衣物猎猎,吹得半眯着眼,眼里颜色好看,天穹绕日,无穷无尽。
宗潇不知道她哭什么,还站得摇摇的,嘲笑她,“你哭什么?这是假凤凰,你看不出来啊?”
蛊婆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
“真不想吃我了?”宗潇往前两步,伸着手,勾引蛊婆咬他一口。
凤凰垂着目光,蛊婆身上的虫形被烈火烧化了,一切原路退回,连红绿青黄的条纹都褪去,是很柔软、很年轻的女身。
她面孔细丽,是极为柔婉的面相。
永远也不会遏止的食欲消失了,感觉很平常,狂热的焰温烧干她的泪,她还止不住在哭。
其实说不上几句话,大千化术里的凤凰足实逼真,实力雄浑,蛊婆又不抵抗,也不知道是不肯抵抗还是不能抵抗。
最后的一刻时光,她仍旧看着宗潇,泪影漪漪的,漾起一点笑。
宗潇置身的天生术法如同被流风卷裹的画卷,一路吹拂辽远,凤凰散成火星子,和梧桐一齐纷飞。
这是他第二次在术法里杀生,有多难受是明眼可见的,宗少爷往地上一个跌坐,实在是站不稳,再就是向后一躺,顾不上脏不脏。
他晕得要命,提不起劲,鼻血跟小溪似的流。这回毒是不毒了,流的血红艳艳的,健康是很健康,就是止不住。
完了。宗少爷想,他现在口不能喊腿不能走,能指望谁从山里把他扒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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