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家以微妙而真挚的热诚欢迎了贺瑾秋一家,表面上似乎是为了宗少爷接风洗尘——实际上,宗潇对这种无聊繁琐的仪式非常反感,如果今天贺瑾秋不在场,这场宴会根本办不起来。
古老的厚重感很氤氲,左右相对地坐在下方,逐层按位次坐下。没有凳子,坐在席上的所有人面前只安一张矮几。
前菜已经布好了,宗潇垂着眼睛,挑挑拣拣地,看起来没什么食欲。
座位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不过宗潇说话本身就是一家独大,他想怎么安排座位也没人敢忤逆,就照他的意思,贺瑾秋坐在他的身侧,离他最近。
底下除了筝声琴鸣,就坐的人大多一语不发,偶尔有些低声的交流,也不会抬头去打量坐在上位的宗家几个。
贺音和贺瑾春只是偏上,所以还比较自在,贺瑾秋是第一次坐在上宾位,但到底是在大场面来来回回的人,也没什么变化。
宗泫仁微微侧过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宗潇片刻后抬起视线,大而圆的眼睛空洞洞地望回来,宗泫仁即刻露出从善如流的慈祥笑意。
他挥挥手,弹古琴弹古筝的就下去了,堂内一寂,目光就窸窸窣窣从地上拾起来,仰视着上面的宗泫仁,又好奇地去看宗潇、贺瑾秋,“诸位,好久没有这样相聚一堂,今日是我犬子自国安代委托后归家,为他,也为他的负责人贺大代理接风洗尘——”
一套官话引起下方温喧的气氛,贺瑾秋的笑意礼貌且微微,宗潇没听到一样用筷子把花生米都从小石碗扔进茶杯里。
宗泫仁端过酒杯,向贺瑾秋致意,“辛苦贺大代理这段时间对宗潇的照顾。”
于是他背后的两兄弟,宗泫和、宗泫义都端起杯子,还有台下乌压压的一片,全举向贺瑾秋。
贺瑾春对着贺音嘶嘶地龇牙咧嘴,“哥平时就这么淡定啊?”
贺音微微靠过去一点,牙都不张地低声回答说,“我哪知道。”
“都是分内的事。”
炒得油亮的花生米又跌进水里,油汁入了水,就像被水剥开,一下把油花开在水面。
水里点着金树般灼灼烛台的光,光线还算明亮,因此映进宗潇的眼底。
贺瑾秋礼仪气度无可挑剔地微微颔首,把辛辣的酒水一饮而尽。
非常辣,是宗家的特供,回味却甘绵发烫,在唇齿里沁出温缓的香。
“贺代理酒量真好。”宗泫义捏着杯子把玩,面上已经跳出猩红的颜色,“这种酒我们都不敢多喝。”
“应酬的时候还算说得过去。”贺瑾秋平静答道。
贺瑾秋不上脸,宗潇跟他去欧洲转的时候就发现了,但是不上脸不代表没有反应。
傍晚的光晕落下了,所以堂内通明,堂外沉灰,光火点在玉台和琉璃边,像是粲然的灯,淋漓得极美。
那些没见过贺大代理的宗家人,从上到下,各个都想攀谈两句,近的就敬他,远的就看他。
宗潇和贺音贺瑾春是差不多的,没人招惹,贺瑾春吃这些精致的小饭小菜,品得津津有味,吃一道就有人换一道,觉得很新鲜。宗潇都是挑拣着吃两口,不要就让人换了,无趣的感觉盈盈的,勾起一种烦躁。
他瞥过视线,贺瑾秋的耳后烫着不分明的一点血,烟没有断过,点一根续一根,又是特供。光线织得亮,凉风穿堂,好像又把光吹出涟漪,在摇晃。
也就一臂远,只也一臂远,晚风过处描下缝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远。
“啪”的一声不大,但闹响一寂,视线齐齐落在宗潇脸上。整齐划一的恐惧掩在面皮下,一群惊弓之鸟。
宗潇放下筷子,随手一指让人把碟子换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瑾秋。
“你不喜欢?”
“没有。”
“那你一口也不吃?”
没人敢在这时候搅扰宗少爷说话,阎罗在上位,血红的发色星点着光火,眼瞳铮亮,要是扫下来,就像要割人脖子。
贺瑾秋没多说,乖乖熄了烟,拿起筷子。
“他的凉了,把它换了。”
佣人于是取走碟子,后一个接上的赶紧布菜。
宗泫仁脸上持着笑意,但笑容深浅莫辨,儿子反正是惹不起的,平时也不要交恶,贺代理现在和宗潇是什么关系也挺耐人寻味——倒好像依然是宗潇高人一等,稳稳把沈家代理拿在手里。
“是。”宗泫仁点点头,佯装对着凝寂的气氛毫无觉察,“这一路辛苦了,贺代理也没怎么休息吧?多吃一些,都是温补的食材。”
接下来喝酒的情况就收敛着,边喝边偶尔让贺瑾秋吃几口,抽几根,看样子多了点人情味,但情况也没有好多少。
偌大的阔堂里,声音扰扰的,奉承、阿谀、笑,宗家的艺伎在跳舞、弹唱,低低的交谈声。
他不是第一次坐在这个地方,但是之前的每一次又是怎么过的呢?
没有烦扰地坐着,周围是一片繁杂的虚无,他兀自笼在一团明和的白光中,觥筹交错都是虚渺残影——
贺瑾春吃得撑死了,宗家的菜花样奇多,好像只要她不饱就能永远不重复。她到后面已经在硬塞了,结果还是能继续上菜,最终先认输的不是宗家厨子,是她。
“真不行了,别给我换了,再吃一口就要冒出来了。”
佣人柔和地微笑着,“那给您上糕点?”
“……好吧。”
等贺瑾春扒拉完这精巧冰凉的糕点,佣人就低声说请她先回去,医生在等。
“那我们走吧。”贺音也吃得差不多了,让贺瑾春起来,别让医生等。
“哥呢?”
“还应酬呢,不用跟他说了。”
宗潇既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知道这种无聊的情况还要维持多久,贺音和贺瑾春悄声离开的背影激起了宗潇的离席想法。
他看了看贺瑾秋,又看了看自己的生父。
这边还在丝竹乐飘飘摇摇,那边宗潇就站了起来,对环境气氛没半点注意地叫贺瑾秋,“秋。”
满场又静了。
“起来了,我要走。”
他的背后是燃烧的焰火,因此面上就稍稍显暗,但五官又相当漂亮。由于埋着四面八方的影子,就有一种刀尖般的凌光。
宗潇面无表情,面孔逼人而失真。
贺瑾秋在众目睽睽下起身,向宗潇璀璨的眼睛走过来。
“贺代理吃得怎么样?”宗泫和问道。
“很好,谢谢您这样费心招待。”
“要是没吃饱……”
在宗潇空无一物的目光里,宗泫和冷汗直流地清醒过来,立刻闭上了嘴。
宗潇走下台阶,不从侧门出去,而是穿过长长堂中,两侧的人寂静无声。高位之上,因为距离远了,宗家掌门一代仿佛炬火下的灰烬,变得模糊起来。
大门赶紧轩开,宗潇一步跨出。
“烟。”
贺瑾秋把烟拿了一路,没抽,这时候灭了,烟蒂交到佣人的托盘里。
“别跟着。”宗潇回头吩咐了一句,然后才扫了贺瑾秋一眼,“你跟我走。”
凉风习习的,仿佛是鱼追着人周身的风,指缝里游鱼来去,空气里也点着柔软的水。
越走越安静,周遭空无一人,贺瑾秋伸手,手指勾进宗潇的指缝里,摸到他掌心里微微凉的风和鱼。
宗潇要抽手,被酒后的贺瑾秋拽得稳而紧,甚至有点痛。
大少爷眉头一皱,又不高兴又不能不管地凑过来看了一下,“你喝醉了?”
“没有。”
“松手。”
贺瑾秋非但没有松手,还在宗少爷这细皮嫩肉的腕上熟稔地摩挲两下。
“怎么突然让我跟你走?”
宗潇懒得理他,另一只手上来就要拆他,被贺瑾秋的另一只手拿稳了,提着一样拉过来几步,靠得好近叫他,“潇潇。”
宗潇嫌弃又傲慢地别过脸,不肯染上他的酒味。
贺瑾秋低低笑着,挨过去,在他鼻梁边吻了一下,又低头,被宗潇躲得及时,只亲到唇角。
“潇潇。”
嗓音在耳轮里浅缓地摩着,竟然变成一种在心扉微震的折磨。
发麻。吐露的热气濡湿在唇角,好像被酒液沾湿,被贺瑾秋浅尝辄止的亲昵才碰一下。
贺瑾秋松开抓着他的手,改去揽宗大少爷的腰,这一下揽得很紧,不让他跳脱出去,又摁住他的颈后,像是逮住一只肚腹毛软的猫,压在怀里,不让逃跑。
他把距离摁在唇边,既不亲吻,也不远离,只悄声问,“刚才怎么带我走?”
这个距离沁了毒一样,外头的凉风躲得好远,周围开始发热,仿佛脱了皮露出夏夜的热,虫鸣起落而不断绝,变成琐碎的潮汐——
被触摸的地方,被揽抱的地方,想竖起的尖刺就是不听使唤,不由自主想卸下防备窝过去。
宗潇微微张开嘴唇,被夜色轻巧糊弄的视觉也藏匿不住,吻如约而至,舐进齿关里,发烫、熟悉,好亲密又不想抗拒。
一个吻,一点火,燎在肺腑上,五脏都长出牙齿,要咬点什么东西。吻怎么够。
贺瑾秋听宗潇的呼吸都乱了,看似又清醒,鼻子里接连抽了点气。
可爱。
“……你不高兴。”
我不高兴。
有那么一瞬间,贺瑾秋好像没听懂宗潇在说什么,高兴,不高兴,他所参与的、被动的、不由自我意志而不得不去的那些应酬,多到数不胜数。
身份所限,以及地位,太多了,好多枷锁一样的东西对他呼来喝去。
难道每次参与都会是好心情?未必。三六九等,愚昧多情的猜测,也许同情心,没必要。
那参与的状态都好?怎么可能,如果沈家需要。
来去,关高兴什么事,之前都是如此。
现在,这个在宗家万人敬畏的宗少爷,把他从深潭般的烟酒池里拽出,堂而皇之、不容否决,理由又那么稚嫩、可爱,让人没办法说不可以。
——宗潇不高兴,因为他贺瑾秋不高兴。
“笑什么啊?”宗潇问他,牙齿微微咬着,赌气一样,贺瑾秋要是答错了,好像要完蛋了。
“潇潇。”
“有话就说,叫——”
吻又堵过来,宗潇嫌弃地皱眉头。烟味、酒味,好臭,那些人为什么喜欢这种东西?相比之下贺瑾秋要舒适得多,有个少爷他烟酒不沾,又爱吃凉甜,唇齿里是夏天的花夜,又香又干净。
月亮高挂屋檐,石兽闭着眼捂着嘴不敢动。月色的流霜从瓦上滑倒,抓着最后一片边角生怕掉下,因此他们站在阴影里,这地方没有光。
宗宅太大,林立而安静的院落,一个城郭,里外都包容太多。
七十二魔禁、数不清的看门石兽、园柳、湖泊、廊桥风影,谁在悄声的夜偷偷开放,又是谁躲在草丛里要么唱要么发亮。
宅外,六气推移,传说大得好像没有边际。容得下那么大,因而也容得亲吻,在无人之处销声匿迹。
贺瑾秋很轻地抚弄他染着润色的唇瓣,看宗潇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真的。”宗潇听贺瑾秋哑声开口。
“要完蛋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