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落衡按着记忆里的路摸索着前往神瑛台，市坊街道如出一辙，转过几个弯还是类似的场景，他无奈叹口气，十分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又双叒叕迷路了。
正欲找出迷谷树枝指路，他意外瞧见在路旁馄饨摊忙碌的人像是昨日跌进他轿子的男孩，燕回好像是叫他大力。
一入座，老板娘来问他吃点什么。她脸上皱纹很深，上了年纪，脚下步子很慢，衣着朴素，堆笑的脸看起来老实诚恳。
“一碗……”
化作原型赖在他肩上的嗡嗡发出“嗡嗡”的抗议声。
“两碗馄饨。”
老婆婆应了好，挪着不太灵活的腿走向沸腾的锅边，扶起添柴的男孩：“大力呀，快起来，擦擦汗，去给客人倒水，这里交给婆婆来。”
大力接了婆婆递来的手绢，擦了额上晶莹的汗珠，憨厚一笑：“我没事，我不累的。”
落衡一扫肩，小蜜蜂从肩头滑落，顺势在一旁化作人形，扎两个麻花辫，中间编着的丝带色彩艳丽，衣裙也是明晃晃的亮黄色。
她歪着头打量愣在原地的大力，觉得这人类好有趣，动不动就脸红。
大力抬头瞧见不在早餐点来的客人，眼睛里满是震惊，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花神……和昨日的姑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先自己涨红了脸，抓耳挠腮地低下头，咬着下嘴唇憨厚一笑。
落衡打量着他，觉得这个大力和燕回小时候倒是有几分相像，眸子水光一样亮亮的，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好猜的的狠。
他无意让大力尴尬，摆出个恰到好处的笑：“不是说要倒水吗？”
大力这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小跑来，险些左脚拌右脚，好在及时扶住了一旁的空桌子，不好意思得脸又红了一个度。
落衡无奈抚眉轻笑，这大力的心性比燕回是要差上不少，欠缺历练。
倒是嗡嗡笑的明媚灿烂，天真无邪，觉得眼前的少年愈发有趣。
倒水的功夫，落衡问道：“你叫大力，对吗？今日怎么得空到这来帮忙？”
大力回答有些磕巴，紧张的手打颤，水洒出来不少：“啊……神君，我……我是大力，大家都这么叫……今日休沐，我就来帮帮婆婆……她一个太操劳了。”
落衡温柔一笑：“别紧张，就是和你聊聊天，也别神君神君的叫了，多见外，叫我落衡就行——这是嗡嗡。”
大力小声唤了声“落大哥”，不敢直视嗡嗡明媚的笑脸，低着头点头打招呼。
嗡嗡不满瘪瘪嘴：“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啊……不……不是。”大力着急解释，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杏眼，话更说不清了，声音压在喉间，越来越小。
落衡失笑，解围摁着小女孩坐下：“嗡嗡，你就别逗他了——今日燕回在哪呢？”
大力一激灵：“燕师兄今日在神瑛台研制解药，昨晚他救了一个中毒的蛇妖。”
昨夜走得匆忙，把那只中了天青雨的小妖忘了，今早再折返回去时已经不见踪影，想来便是被燕回逮回神瑛台审讯。
那小蛇懦弱的很，知道的肯定竹筒倒豆子般吐露个干净，费不了什么事。
落衡端起着茶盏，瞄见上面的油渍又放下了：“为什么要救那只妖，他可险些害死你家燕大哥？神瑛台论处妖族的律法不是很严格的吗？”
大力摇了摇头，坚定答道：“燕师兄说过，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每一个生灵的生命都应该守护，无论是人还是妖。生的权利既为天赋，人便无权消灭它。”
有趣。
“犯下罪行的妖也值得吗？”
大力肯定点点头：“他的罪行会得到公正的审判，这是神瑛台存在的意义，而不是我们轻易舍弃他的生命，谁也没有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权利。”
落衡有些意外这个少年的赤诚之心。
人妖之争已经存在将近万年，能一视同仁的人少之又少。这样耿直的性子以后难免碰壁，他的路还长，终会明白生命如蝼蚁，强求不得。
大力忽地反应过来，他刚刚居然顶撞了花神，看对方依旧是一脸笑意，猜不出是喜是怒，急的出了一层汗，手无足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嗡嗡鼻尖一嗅，闻到了馄饨的鲜香混着葱花的清香，兴奋搓手掌：“是不是做好了，好香啊，好饿啊。”
大力如释重负，快速去端刚出锅的馄饨。
嗡嗡眼睛都瞪直了：“难怪哥哥姐姐们喜欢待在这人间呢，原来是有这么多好吃的。”
落衡瞧着水杯中泛起的褶皱出神，低声感慨：“他们流连凡尘可不单是为了这几口人间烟火。”
结账的时候，嗡嗡从装满珍珠玉石的荷包里随意挑拣出一块份量稍小的，落衡一见心一跳，慌忙拦住，顺手把荷包口扎紧，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搁在桌上。
嗡嗡瘪瘪嘴，嘲笑道：“八哥真抠门。”
“你懂什么，这叫财不外露，细水长流。”
大力带着两人前往神瑛台，沿途商铺的老板似是格外喜欢这个憨厚老实的少年，手里被塞了不少瓜果蔬菜。
落衡从他怀里挑出一包热乎的红糖糍粑，好奇问道：“你次次出街都是这般讨喜吗？”
大力脸上一热：“不只是我，这条街上的店家对神瑛台的人都很照顾，我偶尔有空会来帮帮他们打扫什么的。”
“你昨日用的那个阵法挺精妙，还得谢谢你保护了我和嗡嗡，不然那一刀下去我们得劈成两半。”
大力经不住夸，血往脸上走，温度也往上升：“那是玄武部研制的新阵法，我也没怎么学会，昨日是我第一次用……用的还不是很好……”
“那么复杂的阵法你都能使出来，超级厉害了好不好，”嗡嗡正在啃半个水蜜桃，吧唧着嘴，“要是我恐怕法诀都得背上几个月。”
这么一说，大力的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他拼命把头往下低，希望能把自己的红透的脸藏起来。动不动就脸红，好丢人啊……
落衡话题一转，想起那位会扶摇步的师父，试探问道：“神瑛台有没有一位尚左使？”
大力抬起头，先是闪过一丝惊讶，后被浓厚的悲伤情绪笼罩，眸子瞬间暗下去：“尚伯父一家三口在三年前的上元节被刺杀，无一生还，之后再也没人敢提。”
落衡眼睛眯起，假装闲聊，装出一脸惊叹：“查到凶手是谁了吗？”
大力摇摇头，头顶像是蒙上一层乌云：“没有，那晚春山大哥——就是尚伯父的独子和燕大哥出门，回来的时候伯父和伯母已经遇害，刺客就藏在院子的花丛里，最后只有燕大哥一个活了下来，刺客也都死了，也就无从查起，成了悬案。”
落衡追问道：“尚左使可有得罪过什么人，怎会无从查起呢？燕回就能放下，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吗？”
“燕大哥怎会甘心，那可是谆谆教导的师父和师娘啊，还有他最依赖的春山大哥也是为了保护他死的。我听我爹娘说，出了事后，燕大哥就变了，没日没夜地练功，险些走火入魔，因为他觉得是他实力太弱才没能保护好他们。可这怎能能怪他呢，他当时也才十七岁，而且已经很优秀了，尚伯父还经常向我爹夸耀这个徒弟呢。”
“神瑛台也派遣最精英的小队查案，但是一无所获。尚伯父虽然严厉但为人忠义，霁月清风，不会有什么仇家。燕大哥也私下调查过，没有查到什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放弃了，许是放下了吧。”
嗡嗡也耷拉着脑袋，惋惜道：“他们都好可怜啊，坏人真可恶！”
落衡拍拍大力尚且单薄的肩，避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尝尝这个糍粑，挺好吃的。”
所敬重之人一夜之间死在自己面前，又怎么能放下，已然成执念，讳莫如深，不然也不会轻易着了小蛇妖的道，被困在荧惑幻境中再经历一次剖心蚀骨的痛。
三人从侧门绕进去，直接就是一排住房，清幽别致，花木环绕。
嗡嗡一进去便心生喜悦，能嗅到群花甜甜的香。
大力指着不远处花墙下隐着的门：“东边是我们苍龙部的院子，燕师兄就在那。”
绕过一片小竹林，一片小广场上一个中年男子在打八段锦，气定神闲，刚柔并济，功法了得。
“大力，去哪呀？”
大力闻言一颤，低着头过去安安分分行了个礼：“爹……我错了……”
落衡在不远处抱胸看热闹，以为又是不好好练功偷跑出去的训诫，却听见那人有些愠怒道：“又不吃早饭就跑出去，说过多少次了，人是铁饭是钢，正长身体着恶坏了怎么办？”
这番新奇的说教倒是让落衡惊奇了一波，倒也难怪大力能养成仁慈谦卑的性子。
看到那人的目光瞧过来，落衡带着嗡嗡快走几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晚辈落衡、嗡嗡见过祁台主。”
祁台主回一礼：“祁进见过神君、仙使，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不知来神瑛台所为何事呀，在下能帮的一定竭尽全力。”
落衡一笑，谦逊不失礼貌：“您唤我落衡就好，此次来是为了感谢神瑛台相助之恩。昨日一见弟子风采，着实是大开眼界，佩服不已，想着定要早日来拜会。”
他从袖中拿出一巴掌大礼盒，熏以桂椒，缀以珠玉：“一点心意，恳请您千万要收下。不瞒您说，此次来一是像您表示感谢，再是对神瑛台心驰神往，以此物自荐，希望能入神瑛台。”
盒子打开，是一道咒印，有金文流转，前所未见。
落衡解释道：“这道结界是舍妹嗡嗡所设，一旦开启，非神瑛台中人无人可入，强闯会有示警。仙家秘法，仅此一份，特此献上。”
嗡嗡眼珠子快瞪出来：“我？”
神仙来小小神瑛台做什么，祁进不信他的“心驰神往”，但此结界正中所需，自三年前的惨案发生后神瑛台北方玄武部就一直在研究防御的阵法咒术，进展不大。
他摸索着盒子上繁琐的花纹，下定了决心：“自然是十分欢迎，现如今正是招揽人才的时候，只是南北西方部已经人满，负责追捕妖族和重大案件的东方苍龙部还缺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隐在袖子中的手捏出一道传音符，告诉燕回：“盯紧落衡。”
落衡会心一笑。
可真是老狐狸，他以结界为礼，却不安排去防御部门，反而是危险系数最高的东方部，怕是也有让燕回监视的意思吧。
不过，这也正中他下怀。
燕回，又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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