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鹤看了看容敕,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秋风萧瑟,回首阑珊,竟是寂寂涩然。
怎么又只剩了他一个人背负这些他不该承受的因果。
累世杀孽所得到的报偿,竟是孤家寡人。
“如果人有下辈子就好了,人有下辈子,我还能娶到她吗?”容敕叹了口气,“可是人无来生,只此一次。倘若我娶不到她,陆鹤,我愿一个人守寡。”
陆鹤道:“你又何必执着呢?”
容敕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很痛,“我与她分明定下了婚约,我与她分明只差一点就能长相厮守,为何回回都只差一点点。”
“天命独绝,我与她本该最是般配,可她选了旁人,那我呢?你说她的心里,可曾有我的半分位置在。她从未知晓我,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相思。相思疾苦,可我真的好想她,我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进来,缠绵悱恻,日日想着我,念着我,可我又舍不得。我在府里的时候,就想着,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也就罢了,罢了也就罢了,偏偏她的父亲有意相阻,偏偏这天下若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定然有许多人喜欢。我步步为营,精心算计,却算到的,是与她分离,还要看她嫁与旁人,留我形单影只。”
陆鹤面无表情地道:“所以让你早些不说,晚些不说,积压了许久的苦头,都向着我一个人说去了。你怎么就不能跟她直接说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直接说了又当如何。”容敕怅然道,“权势裹身,我想她自在,而我愿意奉承天意,承接因果,去做那个孤家寡人。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兴许这桩事,不会被任何人忆起,千古遗忘,但容敕说出了自己想说的,顿觉值得。
原来的原来,我的妻子,真的不喜欢我了。
原来我的妻子,要嫁给别人了。
“是哪家的世家公子啊?”陆鹤道,“有哪家的世家公子能比得上你?”
“太多了。”容敕叹了一口气,“世家公子许多皆是名门所出,你说她交到的朋友,会不会比我更好一些?想来我也忘了,本来我也只是,单相思而已。”
“单相思吗?你没有告诉她,又怎知她不喜欢你。”陆鹤的声音里透漏着一股疲惫,“我说殿下,你俩能不能好好谈一次了。”
容敕摇了摇首,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想她可以记我再久一点,这样就足够了。”
就足够了吗?他发出声喟叹,不知是在叹这天地樊笼囚困住了他,亦或是他自己囚困住了他自己。
京都的雨啊,越下越大了。
他想伸手去接去碰,但始终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的命里无缘,彼此分明在邻里之间,仍是不得相认,不得相碰。
而陆鹤就站在雨里,他能看懂他作为苦情之人的全部苦楚,为了一个不该见的人的执拗,为了一个生世无缘的人的执着,他有好多次都想问一句,值得吗。
倘若谢柳是知情的那方,想来她为了保他,必然不会嫁进门的。
人有没有来生,陆鹤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他也许是该拆散这桩姻缘了,可他又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动了又动,动了又动,最终剩了什么,陆鹤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他们之间断然无以后。当初谢潘的相阻的缘由,是莫要碰及官家,世家子弟的接帖,是自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扭转乾坤,肃清孽债。
死了多少人呢?
好多人啊。
那些替父从军的,无辜枉死的,被迫顶罪的,应有尽有。容敕之前有段时日做噩梦,梦里全是那些鬼魂索命的影子,他们声声诘问着何谓公道,人人皆说公道自在人心,可人心呢?
人心原本就是浑浊的人,如何能救,只能以杀止杀。
“我又梦到他们了,他们说他们在上面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因为他们做了违心事,所以想让我做个清正廉洁的好王爷。”容敕道,“我的情,众生的情,她的情,我总觉得亏欠。我亏欠了他们所有人,所以我也有罪,我也有私心。”
他的心愿太小了,小到只有一个家。
大呢?
大到可以装下所有人。
芸芸众生,黎民,全部都包含在内。
可他想不到的,是做一个好王爷,注定要百年孤独。
喜欢的,挨近不得,不喜欢的,一个接一个往上凑。
当年想色诱他的人有多少,想色诱他父王的又有多少,一个比一个恶心。若不是早年化身为无妄军师,命里的劫难就是倾心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随后被容氏五马分尸。
陆家也未能幸免。
甘鹤已经没有家了。
陆,意为留。
留下他吧,留下甘家最后一个孩子吧。
这是甘家对容家的祈求。也是容家,出于怜悯,对甘家的庇护。
“留下他吧!留下他吧!他可以做很多事情的!”甘光寒作为家族中的戒律长老,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家族荣光,跪在了安王府的祠堂里,“是他们要杀!是他们要杀我们!他们满口仁义道德,要杀我们!他还小啊!他还,还什么都不知道……”
容奉为难地道:“人各有命,王爷还未归家,这……”
“他的命,我要了。”小容敕道,“从今以后,他就叫陆鹤,你们可以安排一个时间,让他进来,随我征战四方,为国立功。如此,便也算站稳了脚跟了。”
容奉立刻道:“小殿下,不是我容氏不帮忙,容氏素来只行善,不作恶,而是我们一旦救了甘家,那也就意味着,要跟别的党系作对了。他们家要被明着暗杀这件事,全然是因树敌太多,所以,实在是救不得啊。”
他几乎是要跪下来,给容敕磕头了,“家主不在,我们是该听您的吩咐,可是……”
“官虽小,但也是好官。”小容敕清润的眸子里满的悲悯,“我们容氏,与摄政王之间紧密相连,甘家全族被灭的仇怨,我替你们记下了。族中出逆贼,意欲与北元相勾结,所以这样的仇怨,是以国恨而起。”
“谢小家主大恩!”甘光寒道,“我们甘家,愿意舍弃名姓,不被青史记载,只求忠臣不遭受平白冤屈!”
容奉登时就扶了扶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半开玩笑地道:“下辈子要有来世,你们甘家投胎的时候,试着避开给容家许愿吧。”
“为何?”甘光寒道,“为何我们不能许愿?莫非你们容家,是假慈悲不成了吗?”
容奉欲言又止,止又欲言,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甘家会树敌太多的原因。”
“我们为了先朝功业而死,死而无憾!”甘光寒吼了一声,“哪怕头破血流,尸横遍野,然甘鹤作为我甘家的独子,凭何就不能活了?凭何就要让他死在这乱世之中了?我只问一句,凭什么!”
“凭……罢了,不凭什么。小家主,你与家主的脾性如出一辙,我们容家所顾虑的,担心的,便是我们做不到顾及所有人。”容奉淡淡担忧的眼神递给了少年的容敕,“一旦出事,该如何收场?被抄家吗?”
“不会的。不会沦落至此。”小容敕道,“有他在,一切皆安好。”
安好吗?可能做到,真的真好?
分明皆是与世无争,缘何要遭受这般屠戮。
忠臣虽潜藏埋没朝府,可他们的忠,便不是忠了吗?
明明,是被逼至此。
甘光寒眼里有着不甘,恨意,隐隐的阴毒之意,却在一瞬间转瞬即逝,他高声笑道:“这天下,这天下何曾善待我甘氏族人分毫!杀啊!把这些刍狗不如的东西,杀个干净!”
“唉,何苦至此啊,何苦至此。”容奉道,“打打杀杀的,何苦。我们容氏倡导的是以和为贵,天下大和,哪里能想到会是如今这般局面。天下两分,群雄皆起,纷纷向京都而去,当真是一群疯子啊。”
“我呸!”
甘光寒的恨意加剧,他的十指深深掐进了掌心,血从里向外流淌了出来。
“我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狰狞地要向着他们所有人讨要说法。血雨腥风何惧,我就是要让他们,举世陪葬……胆敢害我们甘氏遗子一个试试!”
容奉终归不忍,从袖内翻出个手绢,递给他道:“擦擦吧,何必呢,本不至于此。若非到处树敌,又怎会被害,又怎会走到今天这步,原本都可以不会死。”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甘光寒的笑里泛着苦,虚虚掩唇咳嗽几声,好像岁暮里的沉酒,涩而无味,“他们所求到底为何,你我心知肚明,无非是想天下一统而已。可是你们看看!看看这天地!俗物一群!隔岸观花,殊不知家国要亡故,还在唱着小曲。舍弃?他们舍弃了什么,是他们原本的姓名,原本的身份,去与外物交换,何其可悲可笑,仅仅是为了活命。”
“不,你错了。”小容敕安静地听了许久,出声道,“你我今日的隐忍,是为来日的和平。那些冤死的人,他们终有一天会回家的,不会让他们待在一处太久的。”
甘光寒道:“是吗?你敢发誓不会让他死去吗?把他带在你身边,当个仆从就好。”
小容敕缓缓道:“他在我这里,从来就不是仆从。忠良之家,根本不是仆从,而是为国效力的将士。届时我做军师,他便是我身边最好的兵,这就是我为你们甘家,留的后路。”
容奉舔了下唇角,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又笑了一声,随后道:“如我一个故人一模一样。她曾经也是如此,改换成了男子参军,最终死在沙场,青史无名,没有记载。我想到她,是因为,她也是一个忠良家出来的遗孤。”
甘光寒好像想起了什么,道:“我也想起来了,是一个姓花的小兵士吧。她啊,倔得很,又认死理,什么黑白分明,两道不和,和我们甘家如出一辙的天真。自以为匡扶清平盛世,就不会遭忌惮,但万万没想到,我们面前站着的是想要索取我们命的敌对啊。”
“那又如何呢?”小容敕双手负后,满脸笑意,“我们不会枉死的,陆鹤他会,记住这些的。”
甘光寒干巴巴补充道:“他比你小一岁的,殿下。”
“我知道了,我会教好他的。”小容敕道,“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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