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降万顷，浊光冽冽。玉如意幻化的剑刃寒气肆虐，锋利如炬，与普通的刀剑完全不同。
方时序没想到本是护在他身前的迟让会突然使出杀招。可更令他没想到只是须臾间，方时修的魂魄背朝前又一次挡在了眼前。面向他时，他从兄长眼中看见了那夜逢冬的绝望，与深坠灭世的不甘。
阴凉的情绪从脊背渗入心底，方时序惊愕万分，看着兄长张开了口：“你小子……”
同记忆里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样一字不差，“给我逃……”
“不！”方时序长啸的嘶吼声将他拉扯回了被灭门的那夜，他未曾想到此生他们再次的重逢，竟又是一次死别。
他眼噙悲憾，反复在心上上演的梦魇又照进了现实。可如今，他不愿再重蹈覆辙，猛地用力将方时修护在了身后，转身直面看着利刃，眼神坚定如炬：“兄长，这一次我定会护住你。”
他本就抱着赴死的决心，又怎会惧怕死亡。他本就被刀剑刺得遍体鳞伤，又怎会惧怕这万刃穿心。方时序只是不想再看见兄长又一次死在眼前，哪怕他早已死去，哪怕他尸骨无存，哪怕他成了被牵制的傀儡。他挡住的便是那夜的悔恨，是束手无策，更是无尽的懊恼。
不过，袭来的万千刀刃被突如其来的灵力牵制在了半空。乌云阵阵雷声滚滚，灵物显然被触怒，它万没想到被受控的魂魄会挣脱束缚做出记忆中相同的举动。它也没想到一介神仙，会对凡人动手。若是方时修和方时序一同消散，它造的这场梦又有何意义？
在方时修不受控制的刹那，它也下意识地施动精气将重重剑刃拦在半空。
见时，迟让嘴角轻扬，果然这灵物中计了。他挥手一指，利刃挣脱而出，却并未朝向原先的轨迹，而是转向刺去了分心的灵物。
正如迟让所料，这灵物生于方时序的执念，遵循他内心的所需，并不会要了他的命，也会想方设法护住他所珍视的这些魂魄，所以才上演了这出声东击西的戏码。
只见他挥动着指尖捏诀使力，利刃成形贯穿刺出，强大的神力将乌云瞬间打散成了黑烟。
溃散的黑烟肆起，一时之间竟再也无法聚拢。灵物被神力击中伤势过重，语气间难以置信：“所以你刚才只使出了一成的功力，只为引我上钩？”
迟让并未回应，只是冷眼等着灵物力竭而亡。他是奉命引魂渡魄的神君，所遇之处难免会碰上利欲熏心的妖魔鬼怪扰乱人间的秩序，可他从不与这些邪祟多言，哪怕它们有再多苦衷，一旦选择踏入深渊便再也不能回头。
而对付这些执念更为简单，他们都有溯源，只要找到就能被随意拿捏。
“你的力量……你不是普通的神仙……”灵物的声音逐渐稀薄，语气中夹杂着遗憾，“可惜了，我就只差这最后一步……”
“只差最后一步，我就能实现……”说时，寥寥黑烟散落在方时序身周，声音触及耳畔，贯穿入他的脑中。
“你……”方时序伸手触碰着快要散尽的黑烟，感受到它带有恨意和悔憾的气息，却甚是不解它的所作所为，“他们都已经死了，为何还不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灵物莫名颤笑道，“那你呢，你扪心自问，你又何尝放过自己？”
灵物说罢冷笑了几声，最终消散不见。
结界随即崩塌，本是如旧的国公府逐渐恢复成了残破不堪的模样。灵物神灭，他们又回到了现实。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方时序错意失散，他回味着灵物所言，看着眼前清白的石墙随着光影的变迁被渗满了血色，浓郁的血腥味让他意识到自己又重回了残酷的黑暗。
它说的没错，至始至终他执念太深，又何尝放过自己。
“哐——哐——哐——”又是三声撞钟重响，方时序只觉撕心裂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半跪在了地上。每敲击一次，他都有强烈的窒息感，这接近死亡的感知让他意识到自己命数将至。可随之而来的是身上点缀的伤痛感，从轻到重唤醒了他整处的神经，他低头探见原本已经消散的刀伤都重新出现，血色浸染了衣襟，再一次变得遍体鳞伤。
在这其间，迟让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变化，仿佛早就洞察了一切，却也显得有些无情。迟让并不想多管闲事，尤其是对眼前这个执念太深险些危害人间的凡人少年。执念消失，重叠在这里的结界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可以行使职守，领着这些被困住的魂魄重回正轨踏上往生。
“你刚才……”方时序抬眸时撞上了迟让冷冽的眼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自己竟成了靶子被他利用，本想发怒，可看见重新伤痕累累的自己，心中怒意瞬间泯灭，喃喃自嘲道，“罢了，我已是将死之人，同你争论生死又有何用。”
“况且，你也是要来带我走的吧。”方时序说时目色释然，反倒有些庆幸能和家人们一起走总比自己孤身一人上这黄泉路强。
迟让听闻微微蹙眉，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摇了摇头：“你看起来还有口气，本不必跟着我走，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快死了。”
“什么叫快死了……”方时序冷笑两声，“我脑子都被这敲钟声烦死了，随时都在哐哐敲的，不就是提醒我该上路了吗？”
“况且，我本就该死……”说时，他神色飘忽，他受够了一个人守在府内不生不死的命运，也受够了被悔憾和仇恨扼住呼吸的痛苦，他早就心如死灰，被囚禁在自责与堕落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迟让看他不耐烦的模样，有些不悦：“你命不该绝，不该看见我和这些死物，可你现在又能看见，莫非你有阴阳眼？”
“什么阴阳眼，我只是那日才看得见的。”
“哪日？”
方时序顿了顿，鼻头有些酸：“他们死的那日。”
迟让若有所思，幻化出了玉如意，用其布阵探查方时序的筋脉，天水碧色的光照透现，他从中探出了端倪：“你现在应该是阴阳调和失常，成了半鬼。”
“半鬼？”方时序不解。
“所谓半鬼，便是该死了却没死成。”迟让继续道，“应该是这执念续了你的命。它生是因为你，所以你死了它也会消失，为了让你不彻底死去，它应该动用了精气延续了你的命。”
“只是……”迟让神色严肃，“只是你一旦离它很远就会很快命竭，所以它为这处宅邸设了结界，你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它也困住了这些魂魄。你想要什么，它便会偏执地去做什么。”
迟让继续道：“它是你的执念，应该会感知到你的喜怒哀乐，所以它想在消失前为你重拾最好的记忆，哪怕你死了也不留遗憾。”
“原来如此……”方时序不知为何内心被针刺般作疼，怪不得他迈不出这府门，怪不得他身上的旧伤都不翼而飞，怪不得外面的官兵如何搜查都寻不到他。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是他自己执念太深，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也会空想这场虚假的梦。如今梦醒时分，一切幻影都消失殆尽。
迟让再次施力让玉如意悬浮在空中，随即一道黑色的漩涡出现：“它已经消失了，你也活不长，便随他们一同上路吧。”
执念消散，魂魄的意识很快恢复如初。本是神色木讷的魂魄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极为恐慌地做着各种姿态，还以为处在灭门的祸乱之中。
方时序的身体突然被一道身影贯穿而出，是苏醒的方时修迎面赴来，却穿透了过去。两人驻足相望，忽如阴阳远客，眼中尽是惊诧与震动。
“我……”方时修情绪似有裂痕，低眸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难道我已经……”
“兄长……”方时序看着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眼底掠过心疼和无奈，他并未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
他们都死了，他却还有一口气。逆流而上的悲恫像他一个人的隐忍，月残风冷，不知该如何让他们认清前身早已缘断，该跟随眼前的这位神仙上路去。
发现了异样的众人都陷入了无声的寂静。国公夫人噙泪走了过来，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想触碰眼前的两个儿子，可是她的双手也是透明的。
方时序垂下头紧抿着下唇，却猝不及防遭遇了方时修的眸光。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方时修轻声问道，眼底仿佛被薄雨浸透，带着叫人无法对视的温润和深藏的无奈，或者说，是数不尽的忧伤。
“嗯。”方时序点头道，指向了迟让“兄长，那个神仙便是带我们走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方时修转身看着这处压抑的宅邸，也看见了那不属于人间的黑色漩涡。他或许，不，他一定是已经不属于人间了。
“既如此。”方时修心似已灰之木，“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复仇了。”
“你甘心吗？”他转而问道。
方时序摇摇头：“不甘心，可我差点失去了你们两次，与其灰飞烟灭魂魄无人收。”
他顿了顿：“我更希望看见你们能有下个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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